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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理解这世界对我做那样的事情居然完全没有反应,我就为这个反应,只求这个反应,一个星期过去了,终于有了同学们的这种反应,这是多么宝贵啊,多么温暖啊,这就是伸给我的一根救命的稻草啊,但我就这样拒绝了它,继续我那种行为。

拒绝了它,就再也没有同学劝我什么了,看也没人看我一眼了,最要好的同学也离我远远的,好像看不到我,再也看不到我了。我也这才知道,真知道我失去什么了。失去了他们,就失去了世界,拒绝了他们伸来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拒绝了世界,更是拒绝了我无论如何也需要的、绝对不可能不需要的一点点人间的温暖和认同,但是我已经不可挽回地拒绝了,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继续做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根本就不能说我做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自己已经只剩下感觉,纯感觉,没有身体、不拥有实体的纯感觉,身体已不再属于我,身体的行为完全受那种异己的力量的操纵,我只是它的机器和工具。那些事情是一个整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制定好了,包括最微小的细节在内,我不知道后边会发生什么、我还会干什么,对下一个课间休息时间我会干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去想,也不可能去想,但是,我却唯有把整个事情做到底、做到头,连最微小的细节我都不可能不做、做不到、做得不到位,这不能为我的意志所转移,我的意志、我能使出的力气就用在了对这些事情,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不做、做不到、做得不到位,但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我的情形就是,我只是一块有感觉有全部感觉和意识的石头,我就想动一下,就想像一个生命体,哪怕只是一只小虫子那样动一下或做点什么,而不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但是,这却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另一方面,那异己的力量却拿着我这块石头做它想干的一切,干一切对这个世界来说最可怕、最邪恶、最肮脏和堕(哈)落的事情,它已经把我变成,至少正变成这个世界最肮脏和罪恶的石头,我却丝毫也不能让它意识到我并不只是它手中的一块石头而已。最奇怪也最不可怀疑的是,它拿我做一切邪恶的、为世界所不能容的事情,我只是它手里的一块石头,罪却是我的,它是清白的,永远清白的。我的泪只能在石头里流,石头里那原子、电子的运动和运转就是我的泪在流。

同学们,全校的同学们,包括最要好的同学们,放弃我了,就当我真的不存在了,我的老师们却有所反应了。

这所学校的老师们都有上课压堂的习惯,可以说是压堂成风,但是,因为在课间休息时间这回事上出现了这种学校无能为力,却又不能不说是个问题甚至严重问题的现象,学校严厉地规定了老师上课不准压堂。虽然我们世界的特征就是多么应当多么严厉具体的规定到头来都往往会成为一纸空文,而不成文的规定、不是规定的规定、不应该成为规定的规定却胜于一切规定地支配和操纵着人们和世界,但是,这一次,由于不用明说也不会有人明说的原因,老师们却当然会严格遵守这个规定了,就是没有这个规定他们也不可能再压堂了,除非在事情有一个完全的解决之后。学校出台这个规定实在是多此一举。

再说了,现如今学生们都在把屎尿解在教室里了,我不能到全校各班去考查一下,但是,就看全校学生的那样子,尽管他们都是戴着假面具的,也看得出来各班和我们班的情形差不多,就是那些高中毕业班、复习班的学生,他们中间有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显然也都有把溲解在教室里的事情了。有这事情,也就更可想象老师们是不会压堂的了,完全不会,绝对不会。

然而,我们数学老师扬老师却似乎无缘无故地要这样干了。听说他原是一位大学数学讲师,函数方面的专家,反“右”期间下放到这所学校改造,被认为改造得还可以了,允许他回家务农,恢复高考后这所学校捷足先登,赶紧又把他请回来,但这次是让他登上讲台,主讲高中函数,招收了我们这个初中班后,又兼任我们这个班的数学老师。别提他有多喜欢我了,在我们班那么多学生中,也包括在他全校全部那么多学生中,他最喜欢的也只有我,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也不掩饰这一点。而他这么喜欢我只因为他认定我在数理的推理、分析、直觉方面他所说的“天赋”太高了,他认定这已经一再被验证过了,不用怀疑了。我小小一个初中生,在这所学校出名了,而首先就是他让我出名的。

这天,提前没有一点征兆,快到下课时,扬老师看了一下表后说,有一个问题他必需今天就对我们讲清楚,所以他要破天荒压回堂,下课后我们都不要离开教室。

他说得再平常不过,就和再平常正常不过地压回堂多讲几分钟完全一样。但是,他话一出口,教室里就如平静如镜的水面突然有风拂过,起了一阵骚(哈)动,尽管很轻微,也一下就过去了,一切恢复如初,却显然不是因小事情才有这个(哈)骚(哈)动的,就跟当初大家第一次听到了那种水样的液体在教室里滴落的声音全然一样。

而我虽然比同学们更能控制自己,似乎毫无所动,但内心顿起的骚(哈)动却要比同学们的大多了。扬老师这么做不是真有个什么数学问题要讲清楚,而是要困住我,使我这一个课间休息时间出不去,教室外看不到我的身影,更看不到我在做那些事情,在进行那些行动。这太显而易见了。同学们起了那个骚(哈)动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明白扬老师为什么要压这个堂。

这是一个考验,这是一个多大的考验啊。我早就在渴望,只在渴望有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使我有一节课间休息时间出不去,做不成那些事情,只要有这么一次,就一切都结束了,我就不再可能把那些事情进行下去了,而我清楚,是真清楚,只要如此,我就得救了,世界、“他们”,当然还有这所学校的老师们、同学们,包括那几个老师,都会原谅我,不会记住我的什么,不会让我遭到同学们预言的那些事情。

我只在渴望这个事情,甚至渴望老师们或同学们来把我捆起来或干脆砍断我的手脚,只要能够让我有一次课间休息时间不再出教室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些事情。我渴望得只差给他们跪下来求他们了。这个世界的可怕,人的可怕,整个事情的可怕,不再是别的了,只是始终没人对我这么做,好像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做,他们什么都记得,就是忘记了这件事,他们什么都想得到,就是想不到这件事情。

然而,你看,我渴望的却就这样说来就来了。扬老师当然不会明说,但他的用心是多么良苦啊。他不是真喜欢我,真爱我,真不想看到我就这样毁了,真不愿意这么好的一个学生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前程,他断不会这么做。他决不可能为了他的其他任何哪一个学生这么做,只会为我这么做,而且也这样做了。而且,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压整整十分钟的堂的,还是如果他这次成功了,他还会这样做,直到救了我为止,他也知道我还有救,怎么救我,他能怎么救我,他什么都知道。这谁都看得出来,也都看出来了,他也没有掩饰这点,尽管他没有说出来,也不可能说出来,正如他只会、只可能用这种方式,就是他现在采取的这种方式来救我、帮助我。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啊?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啊?从他说了那话就转过身去讲他所说的“问题”到下课钟敲响这段时间里,我的感受和身心状态,只能说成是我的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寒冰和铁水,并且它们互不中和,各干各的,才会是这样的。

实际上,我已经好些天来就不是老师说下课了我才被那股异己的力量提起来用去做那些事情,而是下课钟敲响后就是如此了。第一次这么做,同学中就起了那种骚(哈)动,我自己也同样内部经历了更大的打击和动荡,但一切都是我无力逆转的。

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在呼喊下课钟响了不要那样站起来,不要那样出去做那些事情,我感到的就是全天下、全世界、全宇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对我这么呼喊也不过如此。我也相信我一定会听从这呼喊,不听从它是完全不可能的。

然而,当下课钟敲响过后,我却一如既往地站起来了,一如既往地向教室外走去了,从扬老师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他,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是那个异己力量既定的安排和计划中本来就有这种不同。

我多么震惊,多么不敢相信事情会是这样,每走一步都只有调转头去一下冲到扬老师面前给他跪下乞求他的原谅、求他救我的不可遏制的冲动,如果我还有一手指头是控制在我自己手里的,我也会这样做了。我不敢设想他,还有同学们在用怎样的眼睛看我,我对自己的痛恨、对自己的不能原谅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点。

但是,一切却依然按部就班、准确无误地进行,毫厘不爽,哪怕是仅仅不为零的一点点扬老师对我的爱心和拯救影响到了我对那个计划、那个安排、那个命令的执行的东西也没有显露出来,没有让扬老师和同学们看到。

在我就要走出教室门的那一瞬间,我只听到身后扬老师把手中的书往讲台上一摔,骂了句:“什么东西!”我眼前一下黑了,犹如一下掉进深海底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丧失了意识,是真丧失了,在意识丧失的最后一瞬间我相信自己是已经一下回头冲到扬老师面前给他跪下了,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扬老师原谅我了,他们都原谅我了,这是多好、多大的安慰啊,我感到落到了天堂和圣母的怀抱里,尽管我知道这就是人间的怀抱,老师和同学们的怀抱。

但是,我的意识跟着就恢复了,恢复了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么做,在我意识丧失了的时间里,仍只在做那个异己的力量要我做的,仍做得不可能更好了。我就又这样失去了一个人间的温暖、人间的爱、人间的帮助、理解、同情、宽容,且不可逆转,无法回头。

扬老师这次尝试失败后,他也不再理我了,也当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了,我也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过,我们的班主任尚老师出面了。

这是可以想象的。当尚老师老师出面了,并且如此这般地做,我就知道了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出面,会做如此这般的。实际上,扬老师出面那样做时,我也知道了实际上我从开始就知道他会这样出面,会这样做,只可能这样,不可能是另样,就像我在开始做那些事情的整一个星期内,谁都像完全没看到也看不到我在干什么,是我一开始就完全知道的,我不如此完全知道,知道得如此完全,我就会像他们期望的那样了,什么也不会做了一样。

开始是尚老师用整两节钟的晚自习时间给我们讲,不是讲课,而是讲做人的道理,在一个晚自习给我们讲了整两节钟的时间。虽然他没有提名,也说得有点拐弯抹角、云遮雾绕的,不那么是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谁都知道他就是针对我讲的,希望通过一场深刻的政治思想教育使我能够停下来。

他言辞恳切,说理深透,广征博引,情真意切。他讲的虽有点拐弯抹角、云遮雾绕,但其深处却电光闪闪、雷鸣声声,不时凶相毕露。

他讲的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大讲特讲我们是一个“整体”,个人只是“整体”的一分子、一部分,脱离“整体”就会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会枯委,直至消亡。再讲我们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还讲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要先有饭吃、吃饱饭才谈得上需要自由、尊严、人(哈)权,需要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什么正当什么不正当,没饭吃吃不饱饭,就拿农民来说,只要你还是农民,就给你自由你也没自由、不会用这自由,给你尊严你也不可能活得有尊严,给你人(哈)权你也得把它抛弃,等等。我的感觉是,在我们这个世界,这些东西始终也是理由,全部的理由,并且上升到了真理的高度,成了全部的真理。

尚老师讲的第二部分就和哥哥班上的同学们对我的规劝完全一样了,许多连言辞上都没有差别,就像他在生动地复述他们对我讲的。他也尤其强调了对“他们”的触犯所必然会招致的可怕后果,而且根据他的意思,“他们”也显然不是具体的那些人,具体的个人不一定受到了触犯就要报复人,也不一定就把触犯理解为触犯,“他们”是抽象的存在,但它又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要它才是真正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真实就是“他们”,是“他们”而不是具体的个人在主宰这个世界,所有人,甚至于包括他尚老师都是也只能是“他们”的工具而已。而类同我这些天做的那些事情就是这种对“他们”的触犯。这是不用说的。

尚老师说到“他们”的强大,像我这样就注定被“他们”所毁掉时,口气甚至于突然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尚老师反复强调,我还算不是走得太远,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亡羊补牢、回头是岸,只要我明天,就明天,最迟不超过明天,就终止我做的那些事情,一心在学习上,就跟全校除我一人之外的所有学生不论哪一个一样,不需要我有个另样,我就安全了,保住自己了。也正因为我还不算走得太远,还来得及保住自己,不会毁掉自己,他才给我们讲这些,而他本来是不该讲这些的,因为有许多话已经超出了他身为一个老师应该对学生讲的,还有些话超出了他身为一个人应该说出口的,这些话就是那种可能触犯“他们”的话,他不是为了我好,不愿意看到我那么聪明,又来自贫苦农民家庭,却毁掉了前程,是不会对我们讲这些话的。

他并没有指名道姓说我,说的只是“我们班有个别同学这些天正在干的那些事情”,但大家都当然知道他说的就是我。

全班学生从未这样认真地听,听了整两节钟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同学翻下书,动下笔,没有一个人有一个小动作。而在整个听尚老师讲的过程中,我始终也处在那种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寒冰的身心状态中。完全和当初同学们劝我时一样,身心中只有那寒冰,听到最后,我身心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一个外表了,里面只是无形的寒冰,足以埋葬宇宙的寒冰,寒冰的寒冰。

对这寒冰我想的只是,要真把宇宙冻结和埋葬了那多好啊,这样就不会有明天了,也当然不会有我再去做那些事情了。但是,它却只冻我不冻任何其他东西,还没有人看得出来我都冻成什么样了。

但是,对这寒冰,我非但不阻止它、减弱它,还在使它更加寒冷,使我身心里面更加除了是这寒冰外还是这寒冰。我能够做到这一点,这已经是我的一种特殊能力了。我也只有如此。我不能冻结宇宙和世界,但我可以冻结自己,把自己真冻成一块冰,到时候老师同学们看不看得出来,看出来了又会怎样看,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好的只是我已经丧失做任何事的能力了,没知觉没意识了,死了,这样,明天来了,我也就不用面对要不要去做那些事情了。

第二天,就是尚老师所说的“明天”来了,在第一节课快下课时,尚老师就出现在教室门口,让讲课的老师停下来,对我们说下课后谁也不许离开教室,这属特殊情况,他有要事要讲,而且他也不会走,就在这等着,等下课。

谁一看都知道他这就是冲我来的,他已经下定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昨天进行全面深刻的政治思想教育,今天采取具体行动。

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都在体(哈)内除了那种寒冰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人形外表的身心状态中,这时候,只是稍微有所减轻。在这种状态中是非常可怕的,尽管没人看得出来,不会有人理解和同情,但我只有如此。一见尚老师这么做,这种状态立刻就得到强化,不知甚于昨晚上听尚老师讲时多少了。我同样也只有如此。在这寒冷中,我内心在绝望地呼号着。我就让自己这样呼号、呼号、呼号,寄期望于这样呼号着、寒冷着,等下课钟响了,我就没站起来,没及时站起来,而只要这样了,哪怕只是我延迟了别人能够觉察到的那么一点时间站起来,就什么都结束了,我不可能再去做那些事情了,皆大欢喜了。

可是,等下课钟刚一敲完,我还是如机械降神一如既往地站起来了,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了,什么都没有变,一秒钟的误差也没有,一丝微的异样也没有。我听到教室里一片嘘唏,听到授课老师在骂我,也看到教室门口的尚老师突然极度鄙视、嘲讽地看着我,这让他的神情变得难看和恐怖,都是语言无法形容的了。

我也听到我寒冷深渊的深处一个声音平静地说:“这回我是真的完了!”走过尚老师身边时,我又对自己说:“让它发生吧!”跟着,就和已经发生过的那次一样,我的意识丧失了,是真的丧失了,就和晕厥过去了一样。也和那次一样,在晕厥发生的那一瞬间,什么都发生了、一切都有了,向班主任和老师们承认错误、终止我那些行为,得到老师同学还有世界和人们的原谅、理解和认同,前程路上没有他们对我所说的那些阻碍陷阱深渊、更没有将“他们”得罪等等,全都发生了、全都有了,就是天堂也不过如此,它们就是天堂般的事情。在这个瞬间,这些事情如果不是真的发生了,它们也胜于而不是逊于它们真的发生了,在一瞬间就全部发生了、完美无缺地完成了。

等我恢复意识时,我已经走出了二三十米远,转个拐角尚老师就看不见我了。这个时间比上一次长多了,上一次我大约只走了两三米知觉和意识就恢复了。我晕厥了这么长的时间,意识和知觉丧失了这么长的时间,却没有倒下,也根本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仍是只在做那些事情,仍做得毫厘不爽、完美无缺,那些天堂般的事情只是我的幻觉,并没有实际发生,即使显得胜于实际发生了。我清楚这样做的危险性,清楚它会给我的生命造成多大的实实在在的损害,它比上一次不知大多少了,因为上一次不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结果,也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但是我只有如此,不然,我不可能走过这个险滩,不可能在尚老师讲了那些又计划好了来阻止我的情况下,我还去做那些事情。我本能地,也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让自己身心里面只有那种寒冰,只是那种寒冷,就为获得这种特殊能力,也只有让自己冻结在那种寒冰中才能获得这种特殊能力。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自此以后,就再没人对我做什么了,一切由我去,没人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接近我,没有人和我说句话,没有人看我一眼。真的是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被真空包围着,一眼看去多少人、多少物、多少事,但这个真空却是无边无际的,把这些人、物、事全挡在了无限之外。就是我和他同睡一张铺的哥哥也没看我一眼,对我说句话。

虽然我只是拿捏在那种异己力量手中泥样的玩物,它想我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想让我的身体的姿势、造型是个什么样就是个什么样,依这些,也不会有人判断我不是又臭又硬、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无可药救,但他们谁知道我总是渴望着他们每一个人,企盼着他们每一个人、任一个人,就想他们看我一眼,哪怕是轻蔑厌恶地看我,更想他们和我说话,哪怕是骂我、打我、踩我。

我只感到自己的罪过无以复加,相信我的罪行已经上报到国家级的单位和组织那里去了,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可怕的罪名已经比量出来了,定案了,可怕的国家全副武装的钢铁战士正在向这所学校赶来,我将不押赴刑场也会投进监狱。我因此浑身禁不住颤抖,就像害着寒热病似的。但越是如此,我就越希望我看得见的人看我一眼,意识到我的存在,意识到我正在干什么,哪怕是他们率先冲过来定我的罪,赶在国家战士到来前斗争我、审判我,我已经希望、渴望到了卑贱无耻的地步,只是始终无法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我的行动没有一个听从我、属于我,没有一个能够顺从我、属于我。

我相信,一定有一个字,就一个字,它是存在的,只要我说出它,就所有人都理解我了,原谅我了,也相信,只要我抬手向他们指示出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异物,他们一看见它也就什么都理解我了,原谅我了,而抬手指示出它的存在,让谁都看见它是容易的,太容易了。但是,这个字总是那样真实、具体、棱是棱角是角地在我喉咙处,随时随地都会如豆子似的一蹦而出,却总是卡在喉咙里没出来、出不来;那个再容易简单不过的抬手指示出寸步不离紧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世上就不可能有比它更灿烂、耀眼的光芒万丈的异物的动作也总是随时随地说做出来就做出来了,却总没有做出来,做不出来,直到最后,我不能不接受一个真理,那就是这最容易、最简单的事情是最不容易、最不可能做到的。

就这样,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算起来从开始到这时是整两个星期了。可怕的两个星期,比一个世纪还漫长,比一个世纪还要苦难,比一个世纪还要沉重,我不敢想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只是过来了而已,而且对那个来自虚空、来自伟大异物的命令的执行没有丝毫的懈怠,丝毫的不完整、不忠诚,尽管我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丝毫的快乐、满意、自豪之类的东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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