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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一过,那几个老师就有了反应。我以为他们也永远不会有反应,事情就这样了,但他们说有反应就有反应了。不过,他们要到这时才会有反应,反应也只会是他们这样的反应,我发现自己同样是一开始就知道,是完全和绝对的知道,本来就没有也不会有什么超出我一开始就知道的。

过去两个星期内,每个课间休息时间都是我做我的,他们还是照样做他们的,教室外就他们和我,我们各干各的,像是他们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他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由于可以想象的原因,这两星期内的课间休息时间,完全没有上厕所的学生,所有课间休息时间都只看得见一个学生在教室外的身影,他就是我。

这天,我在报亭前浏览报纸,听到他们的一个老师仿佛石破天惊似的对他的同伴们厉声地说道:

“那是哪个班的学生,我已经整整两个星期都观察到他每节课一下课就到教室外面来了,到报亭前看报,花坛前赏花,赏花还要凑上去闻一闻,闻了还要笑一笑,甚至还到操场上去散步、远眺,一定要等到预备钟响了才会醒悟过来了似的匆匆忙忙进教室去!把这个学生给我查出来!他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是怎么进我们学校来的!”

另一个老师用一种似乎温和的、不那么确定的口吻接过话道:

“我也注意到了这个学生,他确实是在过去两星期内每个课间休息时间都是这样的,而且的确每次都是他,都是同一个学生,也每次只有他一个学生是这样的。我个人认为这个现象确实是非常严重的,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再一个老师严肃而冷静地说:

“他这很显然是在与学校对抗,与老师对抗!他是有意识有目的的。首先该做的就是把他查清楚,他是哪个班的学生,是不是一个学生,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都要查清楚!”

这些在长期的所谓阶级斗争、政治斗争、路线斗争中百炼成钢都成了精的人,听他们说的话,看他们一唱一合的表演,看他们基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课间休息时间到教室外休息活动而不是在教室里埋头学习的学生,却对我把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动进行了两星期他们才有所反应,而且一反应就是这样的反应,谁不会说我嫩啊,吃饱了撑的啊,我竟敢和这样的对手过招,那还真是我爹妈上辈子没做好事才生养出了我这样的啊!

不过,虽然他们这样吼叫,我听着都浑身阵阵寒栗,但他们这么吼叫了,却似乎没有了下文。过后,他们又沉寂了,他们照样是原来那样,我也照样把那些事情做下去,做得精确到位,毫厘不爽,仿佛是他们那么一吼过之后就把我忘了,要不,当时就是我听错了,我做了一个梦,产生了一个幻觉。

这样过了一两天,我在又一个课间休息时间里仍孤零零一个人在花坛前“赏”花。这地方离校长办公室不远,校长办公室里说话的声音大点我都听得到。我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点我,或我潜意识中知道会有什么事,使我这两天课间休息时有意无意离校长办公室近了点,或仅仅是个巧合,我正把花“赏”着,就听到校长办公室传来校长的怒吼。校长也是个暴脾气。听说他原来当了十多年的右(哈)派,一直在这所学校接受改造。

“这个学生已经两个多星期每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都在教室外边,而且每次都只有他一个学生这样,还要散步、远眺、赏花,一下课就出来了,要等预备钟响了才匆匆忙忙进教室,你们却到现在才来向学校汇报!还说对他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不知他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从哪儿来的,是怎么进(哈)入我们学校的!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查清楚,为什么不整理一份关于他的详细材料!我现在就责成你们,也命令你们去把他查清楚,整理一份详细的材料,一式三份,交给我一份,教导处一份,你们自己留一份!”

校长暴跳如雷,但听起来倒像他在发他自己的火。从他的吼叫中听得出来,他并非不知道我的事,他也不认为可以而且应当对我的事做出多么严重的定性,不认为我有多大的过错,但是,他显然不能不被那几个他可以责成、命令的人牵着鼻子走。不是这几个人客观上对他拥有权力。全学校上下都在被这几个人牵着鼻子走,也不是因为这几个人对这所学校客观上有多大的权力,即使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权力,那也是明日黄花,过去的事了。而是——套用一些流俗的话来说——在我们所有人的灵魂都有一座“心狱”,外在世界变了,至少是变了一些了,我们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这座“心狱”,走出这座“心狱”。

实际上,我一直在冷眼观着,看他们什么都不会出乎我的意料,心想,他们只要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只会做他们眼中最好最听话的学生。他们的确没有什么出乎我的意料,包括我会听到校长这样的怒吼,这个怒吼听上去那样空洞,倒像是校长在生他自己的气。

我听到校长的怒骂后,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还是天天课间休息时间我照样如此这般,做那异己力量的绝对工具,那几个老师照样如观赏他们的私人花园似的观赏一校除我之外所有屈服在他们的淫威之下的连厕所都不敢上的学生们,他们的观赏只比以前更加满足更加为他们的学生这么“好”而快乐,全校学生照样在所有课间休息时间都没有一个人走出教室,甚至于没有一个人去上厕所,在全天所有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人去上厕所,全学校上下所有人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见到班主任尚老师既神秘又煞有介事地把班上一些学生,先是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体育委员一路排下来,直到各小组组长、副组长,最后是个别品学兼优的学生叫出去个别谈话,我猜这大概就是在弄校长责成、命令那几个老师要给我弄出来的“材料”了。不过,这事也像没有下文。

如此又过了一两天,我再在课间休息时间于教室外进行我那些活动、做我那些事情时,竟看到身边有几个人了,而且在似乎有计划有步骤地增多,他们是我们班的那些品学兼优的学生,有班长在里面带队,后来就有了其他班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和班干部了,他们也都和我一样,我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我看报,他们也来看报,我去赏花,他们也跟来赏花,我散步,他们也跟着散步,我远眺他们也远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没有一个人可以认为他感觉到了和可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活像他们是些木偶,只是在我无形的牵动下活动着。

他们就是木偶,但不是在我的牵动下活动,而是在那几个老师,还有其他参与进来或不得不参与进来的老师牵动下活动的木偶。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我仍然当什么事也没有,就当他们是影子、木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课间休息时间我身边的人学生就越来越多,确切地说,课间时间教室外受命活动的学生越来越多,各班都有了这样的队伍来加入这种课间休息时间的休息和活动,虽然仍然是被组织的,但越来越见散漫自由的气象。

最后,也就无所谓组不组织了,一下课,教室外到处是学生,教室里也多学生,在教室外教室内的全是自觉自愿的,有的说笑,有的闲逛,有的打乒乓球,甚至于还有人打篮球,上厕所的人空前之多,还往往三五成群,特别是女生们,上厕所总是结伴而行的,谁也没有做贼的样子,倒像是在赶集似的,有说有笑,一路春风。一句话,校园成了一个生气盎然、自由活泼的校园,学生们的生活有了快乐和阳光,老师们也大都满意,先前那种课间休息时间的现象完全成为历史了。我结束了这个学校的一个时代。它在新旧交替的时候卡在那儿了,是我把它推过去的,至于我是不是就因此而牺牲了自己,而且死得相当可怜,无人同情,看都不会有人看一眼,则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这时,一个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冷冷地看着的人才对我说了一席话。这个人就是我哥哥,我在这所学校、这个地方唯一的亲人。他就那样没头没脑地对我开口说话了,整席话是冷峻的、残酷的、阴森的、预言家式的:

“你现在满意了。你取得了胜利,拯救了一学校的人,结束了这个学校的黑暗时代。但是,你已经彻底地毁掉了自己。爹妈在家流血流汗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就为你能够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做人,考上大学,改变我们家的命运。但是,你却在这里拯救他人、拯救世界。别看你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这天赋那天资在众人之上,你也已经毁掉了,上大学没你的事和回家务农是注定的。到时候你灰溜溜卷铺盖走人回老家种地,你看这一学校被你拯救了的学生会不会有一个来送你一下,会不会有一个在你离去时看你一眼,会不会有一个你回家去种田当奴隶去了,他还记得你!”

这一瞬间,我感到,那所有我人为制造的欺人和自欺的幻障又一次一下从我眼前被揭去了,露出了那我不敢面对也没有面对的真正的现实,这个现实就是哥哥所说的这样,就有哥哥所说这样残酷可怕。我再一次意识到我可能错了,真的错了,真的真理只是哥哥所说的这样,或根本就没有真理,我做那些,不管给这个世界和他人带去了什么,也是最可怜可悲的,错误的和犯罪的。不过,和前几次一样,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一瞬间过去,我就把它忘记了。也因为我不得不把它忘记。

对我做的这件事情,事后有老师嘲笑地把它称为“课间时间行动”,为了方便,我们就借老师的称谓,下文称我这次行动为“课间时间行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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