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等了一会，见她不再出来，方才赶到大宅前，见四周无人，飞身跃入宅院里。宅子很大，前后至少有五重院子，屋宇高大，白壁黑瓦，简约庄重。院内花草婆娑，绿竹随风摇曳，假山亭台一一俱足，水潭映月，是一处标准的江南园林。小云环视一周，见倩桃躲在假山后的暗影里，不时伸头向外观望，绕到她身后，在竹林里躲了起来。

假山对面是一座大厅，大门开着，厅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水磨青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大厅东西两侧布有几十桌酒席，北面尽头在中央位置有一长桌，乃是主席，桌后坐着一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他面色青白，双目狭长，眼角下垂，面盘中央生着一个肥大的鹰钩鼻子，双唇很薄，两条法令线如刀割一般，又长又深，从鼻翼伸入嘴角。三绺长髯，略有花白，身穿一袭赭黄袍，绣有团花，十分华贵。此人气度威严，但显得十分阴沉，身份绝非寻常的士绅。

他身旁坐着一名长相极为奇异的女子，她大约双十年华，皮肤极白，眼睛很大，呈浅蓝色，上眼皮有三四层，鼻高嘴大，别具一番韵味。一头棕红色长发，如波浪一般卷曲着，披在双肩上。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袖口窄小，领口开得极低，不是华夏固有的服饰。颈项上戴有十几串珠宝璎珞，繁文缛饰，但并不显粗俗。在珠光宝气的映衬下，更显气度雍容。她的外表和服饰，表明她并非华夏血统，可能是来自西域的胡人。她跪坐在中年男子身旁，神色恭顺柔和，应是此人的姬妾。小云首次见到异族人，不免好奇，多看了她几眼。

大厅左侧有十几席，每席只坐一人，年纪有老有少，神情恭谨，估计是中年男子的下属，或是晚辈。大厅右侧的客席上，只坐一人，此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形相猥琐，面有风尘之色，身穿黑色儒服。他神情惊惶不安，如坐针毡，双眼游移不定，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厅中的所有人皆是神色严肃，宾主之间并不交谈，也无人喧哗说笑，大厅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而压抑。

中年男子缓缓起身，道：“周贤弟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着实辛苦，丰某今日设宴，一来是给贤弟压惊，二来也是为贤弟接风洗尘，三来丰某也可借此机会和贤弟一叙旧情。”拿起面前的酒杯，说了声：“请”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如水，和话中所含的亲热之意毫不相干，明显是口是心非。

周姓客人闻言急忙起身，双手捧起酒杯，道：“丰大人太客气了，小弟如何可当？”说完，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丰姓中年人嘴角一动，皮笑肉不笑，算是回礼了，他把酒缓缓饮尽，之后二人各自坐下。

周姓客人双手一拱，说道：“小弟此次前来…..”话刚出口，丰姓中年人便将他打断，道：“周贤弟，我们不忙说事，先观赏一番歌舞如何？”周姓客人身负重要使命，行程紧迫，心急如焚，但此时他在别人家里，又怎好出言反对？只得把话强行咽回肚中，点头表示赞同。

丰姓中年人向身旁的异族女子道：“可以开始了！”异族女子起身，双掌一拍，十几名怀抱琵笆的少女，从大厅角门鱼贯走入。在向主客分别行礼后，开始表演起来，挥素手，抬玉足，旋腰肢，启丹唇，一面起舞，一面纵声合唱，身姿曼妙，步伐灵活多变，如洛神凌波，如鱼龙曼衍，赏心悦目已极。其中一名红衣少女手持檀板，领唱道：

海棠婷婷舞纤腰，

公子翩翩爱花娇。

走逡巡，不忍离，

常把醉眼梦里瞧。

可怜夜惊风吹雨，

花落残红绿空娆。

叹无常，空余恨，

将军白头沙场死，

美人入暮镜中老。

人生苦短且纵意，

诗酒赏花须尽早。

唱至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又高又飘，余音袅袅，在大厅内久久回响。厅内众人纷纷鼓掌，周姓客人心里一动：丰大人此时让家妓演唱此等曲调，是否在暗示我，他已无意功名，准备以诗酒自娱，终老此间呢？起身道：“姑娘们唱的好极了，只是此曲让人意气消沉，非大丈夫所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须当有所作为，建功立业，方才不负在人间走上一回，丰大人以为如何？”

丰姓中年人只是一笑，并不接他的话茬。周姓客人心里恨极，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无奈只得明言，道：“丰大人，实不相瞒，小弟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你能否和小弟单独一谈？”

丰姓中年人神色不动，淡淡的道：“厅内诸人皆是丰某的心腹左右，周贤弟有话尽管明言。”周姓客人面色变得雪白，将牙一咬，道：“好，小弟就直说了！此次前来，小弟是奉家师田老相国的委托，敦请丰大人起义师，挥军北上，讨伐独夫篡臣，以安社稷。丰大人如能行此义举，必可彪炳史册，光耀千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唯独丰姓中年人并不感到意外，他暗暗冷笑，心想：我岂能不知你的来意？让你亲口说出，只是想借此查看手下众人的心意和反应。他把目光投向坐在大厅左面的十几人，见有的人惊惧不安，有的露出怀疑的神色，另有几人面无表情，反应各不相同，但皆无喜色，可见他们都不认可周姓客人的言论。丰姓中年人心里有几分失望，把目光转向周姓客人，冷冷的道：“周贤弟之言，恕丰某未能听清，请问谁是田老相国？谁又是篡臣独夫？请周贤弟明言。”

周姓客人在说出方才的一番话之前，心里原本十分忧惧，但此时话已出口，他反而不怕了，心情回复平静，缓缓说道：“所谓田老相国，乃是执掌相位二十余年，被先帝称为天下第一能臣的裕民候田无害田老大人，丰大人和家师一殿为臣，又岂会不知？所谓独夫者，自是篡改先皇遗诏登上皇位的轩辕翊国。”他的语气转为悲愤，道：“此人是先皇三子，既非太子，且为庶出，原本和皇位无缘。但其狼子野心，弑父于前，篡改遗诏于后，就此登上皇位。登基伊始，毒死太后，缉捕皇兄，用血腥手段屠戮镇压反对者，致使皇叔轩辕文若自绝于三尺青锋之下！其灭绝人伦，凶狠残暴，类如枭獍穷奇，绝不配成为抚有华夏的万乘之尊！有鉴于此，蜀省太守左玄年左大人，齐省都督车万里车大人，已于日前响应我师田老大人的号召，起义师奉天讨逆，不日将挥师北伐。此举，一是报先帝之恩，二是力挽社稷于将倾，三是以解黎民之倒悬，此乃正义之师，威武之师也，兵锋所向，必是攻无不克，篡臣轩辕翊国头悬国门已是指日可待！”缓了一口气，大喝道：“眼下轩辕翊国早已四面楚歌，眼见众叛亲离，大势已去，他不是独夫，又是什么？”

一番痛骂之后，他终于吐出了压在心里很久的一口恶气，向丰姓中年人异常诚恳的道：“丰大人坐拥重镇，手握雄兵，素得楚省人民拥戴。我师田老大人，素知大人忠义，与先帝一向君臣相得。独夫轩辕翊国，弑父自立，丰大人岂能让他久享国祚？大人如能起兵北伐，凭大人的威望，自是天下景从，襄助归附者云集。再加上左大人车大人分别从本省出兵相助，讨伐独夫篡臣，易如反掌。大业一成，诸位大人作为中兴之臣，裂土封侯不在话下，福泽百世子孙。势必配享宗庙，成为百代不祧之祖，千秋万载之后，仍可享用后人的香火供奉，仍可让世人缅怀。如此，岂不强于丰大人以一个小小的太守身份老死此间？”说完撩袍坐回原位，拿起酒杯，一口饮尽，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极为激动。

小云躲在暗中听他说完，方才得知，姓丰的中年人，竟是楚省的太守丰必正。周姓客人是奉田无害的委托，或许也是出于原太子轩辕辅国的授意，前来劝丰必正谋反的。眼前的宅子规模很大，八成是丰必正的私宅，倩桃星夜潜入此处，她和丰必正有何关联？各种关系错综复杂，让小云头大如斗，担心错过厅里众人的对话，已不敢再想下去。

听周姓客人说完，丰必正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的盯着他，缓缓道：“今日你未曾携带路引凭证，无法证明身份，被卫兵缚来见我。你我二人原是故交，老夫素知你为人忠义，方才释放了你，早知你竟是来替田无害当说客的，老夫就该将你解赴京师凌迟处死！”说至此，勃然作色，奋力一拍面前的长桌，大喝道：“周崇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劝说老夫谋反，来人呐，将此人与我拿下！”

话音一落，从大厅两侧的角门中冲出几十名士兵，三下五除二就把周崇礼捆了起来，之后列队退出。丰必正缓步上前，望着已被捆成米粽一般的周崇礼，冷笑道：“你有何话可说？”周崇礼面如死灰，神情却颇为镇定，冷冷的道：“丰大人，小弟如无十足的把握，又岂敢独闯你的龙潭虎穴？”

丰居正眼角一跳，道：“此话何意？”周崇礼哈哈一笑，说道：“丰大人，你在年初呈给大内一封密折，建议正统皇帝早立储君，以固国本。此折被他驳回，之后你私下购买了二十多万套甲胄，并偷偷屯积了七千多万石粮食，如果说丰大人此举，只是为了报效国家，小弟有点不以为然，想是丰大人另有所图吧？”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丰必正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年初的确曾建议正统皇帝早日确立储君，原因在于，他的**和正统皇帝的嫡长子早有婚约，二人一旦成婚，他就是皇亲国戚了。如果女婿能被正统皇帝立为太子，就更妙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正统皇帝如果死的早，他甚至有机会成为国丈。他只顾打算自己，忘了外臣言立储之事是犯了大忌。正统皇帝接到他的折子后，怀疑他别有用心，随即将折子驳回，御笔朱批，只有“丧心病狂”四字。

丰必正见到措词如此严厉的批复，心里的惊吓可知。自感已经失去皇帝的宠信，加之另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开始暗中大肆扩充军备，屯积粮食，一旦局势有变，他手里有兵有粮，就不会受制于人。此时，他心里惊疑不定，自己行事一向极为隐秘，周崇礼是怎生得知的？可见不但在自己身旁，并且在皇宫大内，也皆有田无害安排的眼线，此人的势力如此之大，自己如果与他合作，谋反一事，也不是不能考虑！想到此处，他转身向坐在左面的十几名下属道：“亥初了，明日仍有公务要忙，诸位回去休息吧。”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而去，大厅中只余下三人，异族女子起身关闭厅门。

小云见倩桃仍旧躲在原处，不再理会她，借着竹林的掩护，潜行到大厅右侧的窗外，伸手捅破窗纸，把右眼贴了上去。此时周崇礼身上的绳索早已解去，正在小声说话：“家师让小弟代为转达太子殿下对您的问候！只要丰大人同意起兵，所有开支皆由太子殿下支付，并晋封您为楚王，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劵，三代之内直系血亲，有犯十恶不赦重罪者，可以凭此免死三次。太子殿下对您青眼有加，开出的条件已是极为优渥，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丰大人，您可要好好把握。”

丰必正双眼一亮，太守只是正三品，但独霸一方，俨如诸候，加上不在皇帝身旁，少了许多管束，十分威风自在。正是为此，能否升官，他并不很在意，但如能晋升王位，情势可就大大不同了。王位世袭罔替，子孙后代可以永保富贵，眼下他就算在太守位置上，再干一百年，限于“非同姓不王”的朝规，他也绝不可能晋升王位。原太子轩辕辅国开出的条件，的确很有吸引力。

他为人阴沉，尽管心头火热，神情依旧十分平静，道：“周贤弟请代为转达丰某对太子殿下的问候！丰某官卑位小，承蒙殿下看重，委以重任，丰某十分感激。”沉吟一下，接着道：“丰某虽有起兵之心，怎奈眼下的形势十分不利。圣上已让凉州都督澹台复羽，前往齐省平乱。此人是孔门七十二贤人中的澹台灭明的嫡系子孙，世代书香，家学广博，兵法谋略当世无出其右者。他又是孔居义的首徒，一身浩然正气功已臻化境，宇内罕有敌手。就在几天前，在齐燕交界，他仅凭五万步兵，就重创了车大人引以为豪的十万重甲骑兵，可见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周崇礼哈哈一笑，道：“丰大人不必多虑，澹台复羽的确是当世人杰，但眼下烽烟四起，单凭他一人，就算本事再大，又能顶什么用？再者，太子殿下和家师另有打算，一旦所谋能成，轩辕翊国的皇位也就坐不了几天了！”

丰必正道：“丰某愚昧，请贤弟明言。”周崇礼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把头靠向丰必正耳语起来。小云功力提至极限，仍是无法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得作罢。待周崇礼说完，丰必正脸上露出喜色，道：“如果他们能出兵相助，此事就多了几分胜算，否则单凭丰某和左车两位大人手中的兵力，只怕难成大事。此事关系到丰某的身家性命，容我再考虑一宿，明日给贤弟一个准确的答复。今日天色已晚，贤弟一路奔波，想是已经疲累，早点休息吧。”

周崇礼起身道：“小弟不能久留，希望丰大人尽早作出决断！”丰必正点头道：“贤弟放心好了。”双手一拍，身后露出一个暗门，从中走出一个青衣女子。丰必正道：“红杏，你领周老爷前往暗室休息，小心伺候，不可让客人失望。”红杏说了声“是”，转身向暗门走去，周崇礼见她长得很标致，心中大喜，道：“多谢丰大人，小弟告辞了。”跟在红杏身后走入暗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