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回家了。

那时，母亲已恍然入眠。那时，她已被种种不祥的预感折磨得筋疲力尽。她发出憎恨的轻睡声，她也许想把一切的可能和希望留给梦中实现。她一直是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自从离婚以后她就和他睡在一起。现在，他轻轻地拧开了门锁，房内竟亮着灯，他轻轻地走进来，轻轻地靠近母亲睡觉的地方。他看到很大的一张床上仅睡着自己的母亲，而床的大部分地方空着，母亲已经为他铺好了被子，它们正平平地卧在那里，被子的中间瘪下去很多。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张床又空有大，母亲躺在上面，只占去很小的一块地方，母亲一个人躺在像坟墓似的、冷冰冰的床上。

那时，母亲醒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恍如隔世的睡眼凝视着被灯光照得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她又一阵感到饥肠辘辘。当她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从床上翻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怎么醒的之前又是怎么给睡着的。反正，她觉得自己带着满嘴的腥臭味醒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他正呆呆地站在床前脸上的表情僵硬，带着些许不安。她一点一点打量着他，好像那已经不是她的孩子，好像他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造访者。她仍旧从脚到头一点一点看着他，异常陌生地看过了一遍又看一遍，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了，但她即使这样看着他，依然发觉他浑身有许多不太对劲的地方，她的思维混乱，脑子有一块儿正在隐隐作痛，所以，她说不清他具体是哪些地方让她觉得吃惊。她霍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并光着脚落在地上，她看到他惊恐失措地朝后退缩着。她一把将他薅住不再给他继续后退一步的机会。她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却闻到自己嘴里发出的一股锈蚀般的怪味。她忽地想起自己刚才也许做过一个怪诞的梦，她梦见自己大口大口地啃着从卤肉店里买回来的鸡翅膀和鸡爪子，啃着啃着，她无意间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贪婪的模样，自己的嘴角竟然流淌着鲜红的血……难道自己把梦见的东西带到了嘴里？于是，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她试图从里面寻找出她想得知的一切。

告诉我你这是上哪里去了？

啊乐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快说话呀乐乐，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吗？你知不知道妈有多着急啊！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颤抖了，从一进门或者从他把钥匙捅进锁孔的那一刻起他浑身就开始无助地抖动着。他在打开房门之前在内心反复告戒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不管她怎么问他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还为自己提前编造了一套瞎话，学校临时包场电影，所以回家晚了。他就是这么想的。实际当她紧抓住他的时候，他已经原分不动地照这样说了。他只能这样说。他说得有点慌张，说完以后就故作镇定地看了她一眼。她愣了一下，眼部的某根神经再次强烈跳动起来，但她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手。

乐乐你再给妈说一遍。

快说呀——

他照常看着她，又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比较从容。他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他只是想她一定是没有听清楚。在哪看的？乐乐你给妈说是在哪个电影院看的？这次，他说得多少有些结巴，他也许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这些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她竟会这样问。是-学-校-每-回-看-电-影-的-地-方。她抓他的手悄然松开了。他大口喘着气，有种蒙混过关的庆幸。她原本还想问他电影的名字，而现在，她觉得已没有这个必要。她开始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他也慎重地注视着她，他觉得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阴冷。片刻间，他又看到她的眼睛莫名地红了起来，红色一点一点向眼睛周围扩散漫溢着，像用红色的水彩笔一点一点涂过一样，一颗清亮的眼泪在她的一只眼眶内闪闪烁烁地晃动着，扑簌着，如同落在草叶尖上的一滴露珠被风轻轻吹动了，接着，那颗泪终于从里面猛地一下涌泄出来，先在眼角稍微停顿了几秒，随即顺着眼角滑过脸颊逶迤而下。他有点害怕，或者有点心疼，他的嘴唇嗫嚅着，妈……你怎么哭了呀？你别哭，妈，我以后一定按时回家听你的话。他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去，他想去接住母亲脸上的那颗正往下流淌着的泪。

就在那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母亲忽然就野兽般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同时一个异常清脆的声音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耳朵立时嗡嗡地响了起来。我让你骗人让你撒谎！让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接着，第二，第三……个耳光朝他的脸上头上铺天盖地挥舞过去。他完全被眼前的突发情景吓傻了，母亲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将他和这间房子里的一切焚烧成一摊灰烬，他感到自己从头到脚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很听话地膨胀着，眼睛在瞬间到来的疼痛与酸楚中再也睁不开了，两只鼻孔，嘴，还有牙齿的每一个缝隙里都往外渗着甜咸混杂的热血，他被母亲追得满屋子哇啦哇啦地跑着。后来，眼睛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耳朵里除了嗡嗡的响声仿佛什么也听不清。慌乱中他又被一把椅子绊倒了，他哭号着土拨鼠似的满地爬动打着滚，他的嘴巴大概有些变形，连续发出的讨饶和救命声在房子上空畸形地回旋着。母亲已经顺手抄起一把笤帚再次朝他猛扑过来，母亲**的脚趾踩住了他的后背，他感到自己的屁股和大腿在噼噼啪啪的混乱声中也骤然膨胀了起来，那时，他哭喊着将自己的小小的身体蜷缩成圆圆的一团像一只褴褛的皮球或遭受袭击的龟。

那时，母亲终于累了，那时，她好像用尽了自己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她手里的高粱秆笤帚苍然掉地，把儿早已经开花了。母亲一屁股瘫在地上，痛哭声复又在房子中呜呜地回荡着。而他，正瑟缩在一张紫红色的饭桌底下，身体剧烈地一抽一抽着，像一条寒冷中染上了瘟疫即将死去的狗。

母亲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洗衣服用的大号铁盆，里面有一块几乎被磨平了的搓板，她把搓板拿出来平放在地上，灯光照在上面，使搓板面显现出很柔和的光来，光线似乎弥补了岁月的痕迹。

母亲蹲下来并向仍旧蜷缩在饭桌下面不停发抖的他伸出手去，他没有丝毫觉察。他的身体依然间歇性地抽搐着，鼻涕眼泪和那些殷殷流出的血在嘴以下的部位或胸前汇聚混合着，一种清亮的光芒笼罩在上面。他的一只眼角和两片嘴唇高高地隆起来，他不停地拿血糊糊的脏手揩着泪和清汪汪的鼻涕。当母亲的手去拉他的时候，他立刻警觉地像在闪躲一条突然袭击自己的蛇。

后来，母亲硬是将他从下面拽出来，他再也没敢看她一眼，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前胸和两只肮脏的手，还有两只脚（一只脚上的鞋掉在桌子底下了）和脚下的那块搓板。后来，母亲命令他跪在搓板上面好好反省反省，他仍然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他感到她的两只手正没命地把他往下摁着，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最后他终究还是跪在上面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疼，甚至很平常。他就那么安静地跪在搓板上。他只是感觉到两只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出很长，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屋子里静得有点出奇，他很谨慎地动了动身体，屁股和两条腿疼得厉害。他零星地回想起晚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这种在一片漆黑中想问题的经验他觉得还很陌生。但是，他醒了，醒来觉得自己好像沉睡了很久，而外面依旧黑着，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知道母亲是上班去了。床很大，他躺在上面显得有些多余。他的耳朵里已没有了先前那些嗡嗡隆隆的杂声了，只剩下寂静，或者，有许多他几乎能看得见的音符在脑海中神奇地闪现。他在黑暗中默念着那些希奇古怪的音符，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能轻轻试着哼出那些闪现在脑子里的音符了。它们的排列逐渐清晰起来，在他的眼前波浪似的流动着，像一泓溪水，缠缠绵绵跳跳跃跃不休不止。他索性闭上眼睛（眼角依旧酸楚难忍），他立刻奇怪地发觉，那些跳跃着的音符浮现得那么清晰，那么亲切，那么令他心痴神醉。他终于明白了，仿佛得到了命运的某种启示和秘诀，因为他发现它们正是自己最近反复弹奏却总不得要领的一支曲子，现在，它正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地回旋荡漾着。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忘记了身体的多处疼痛正一刻不休洗劫着他，他用瘦弱的胳膊肘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摸着黑一步一挪地走到客厅里，他的双手盲人一般伸展在黑色的空气中。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房里的一切。饭桌、红色的铁皮暖水瓶、喝水的玻璃杯子、两把木头椅子、上面倒扣着碗碟的饭菜，还有那架家中最值钱的二手钢琴。在黑暗中，钢琴显现出某种神秘而庄重的色泽和气质，这跟黑暗无关，那是钢琴自身所特有的庄重和神秘。他走过去，神圣地静立在它跟前，他稳稳地掀开了琴盖，十根手指立刻像是受牵引了似的掠过那一排光滑的琴键，他轻轻地在琴凳上坐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来也不曾这样镇重其事地坐在钢琴面前。此刻，他静静地闭上双眼，用心去感受，用心去弹击，用心去聆听箱体所发出的一声声奏鸣。这时，他发现一段瘦长的影子落在琴上，光洁、柔弱、坚毅而又痴迷。

窗外竟有了朦胧的月光穿过玻璃斜洒进来，月光在房内流水一般穿行，月光轻柔地抚摩着他的后背，他不由地打个寒战。那时，眼泪缓缓地跟着音乐的旋律滴落下来，落在黑白相叠的琴键上，显得那么瑰丽和凄迷。他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好像连呼吸也停滞了，他或许知道自己的声音在这时是多余的，他只让自己的十根手指轻盈地在上面起伏跳跃，让它们同自己说话同琴键交流，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都会说话了，这多么神奇啊！他终于很平静地弹完了这支他从来也没有顺利弹完一遍的曲子，而且，他没有看谱子，因为此刻那些曲谱全部印在他的脑子里。之后，他的脑海中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里面出现了一些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东西，好像根本不是音符，那是些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古怪的符号或文字（不是汉字，更不是拉丁字母）。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来自什么地方，它们在他的脑子里或眼前愈见纷繁和庞杂起来，他害怕极了，他急忙离开钢琴，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脑袋沉重得似乎快要从肩膀上掉下来。

他又钻进被窝里，他用棉被牢牢地裹住自己的身体和头颅，可是，那些奇怪的东西依然死死纠缠着他像一群游戏里的恶魔。他觉得自己竟然那么强烈地渴望黎明的到来，渴望黑夜立刻结束，他觉得这个夜晚实在太过于漫长了，漫长得像经历一整个严酷的冬天或整整一年。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似乎看不见那些东西了，它们仿佛从他的脑子里一下子飞走了，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他的脑子竟然一片空白，犹如一场奇异的梦境。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夜晚还是如往常那般寂静安宁。

今夜，他再也无法入睡，辗转不停，他由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失眠，失眠的降临使他的每一根神经变得纤细和脆弱不堪，最后，他不得不再次爬起来去开灯。在反射着灯光的一面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