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Ⅳ乐章时间》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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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李素娥彻底地傻了,最后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了。她一直愣怔地看了看桌子上的小闹钟,现在已经过了8点钟,乐乐竟然还没有回来。她的心跳得跟打鼓一样,一只眼皮也跟着一下一下快速跳动着,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沙发样式过时了,很破旧,里面的几根弹簧早就坏了,看上去坑坑凹凹的毫无生气。李素娥两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小闹钟,时间在她的两只手中滴滴答答分秒不停,她的两只眼睛像被一根无形的直线牢固地拴在房门上。

李素娥把菜摊子边上捡回来的芹菜叶和白菜帮子又悉心地挑拣了一遍,把那些完全不能吃的扔进簸箕里。然后她着手准备饭菜。她通常会在礼拜五这天去一次菜市场,把接下来两天的伙食备齐,她将饭菜盛进两只很大的饭盒子里,这些东西足够她和乐乐吃上一天半的,因为到礼拜天的下午他们就可以从银川往回返了,最后的一顿饭等回到家后再做着吃。做饭的时候,她会惦记着给乐乐煮三只鸡蛋,够乐乐吃上三顿,她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儿子正长身体呢,而她已经过了需要鸡蛋的年龄。逢上好心情,她也会把三只鸡蛋用油煎一下,她觉得乐乐更喜欢吃煎鸡蛋,虽然这会浪费很多油的,可她还是偶尔会这样做,但这种时候实在很少,她的心情总是被各种事情搅得一团糟。饭菜快准备好时,她猛地想起下午那只令她倒霉透顶的猪蹄子。她也就记起来乐乐中午曾可怜吧唧央求她买鸡翅膀和鸡爪子这档事来。鸡翅膀和鸡爪子没有买到,可猪蹄子也不错呀!虽说掉在地上了,还平白地给她惹了不少麻烦,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尽量鼓励自己这样去想问题。于是,她急忙将猪蹄子取出来,用清水认认真真地洗了又洗,很快,那只猪蹄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让她感到眼馋。但是,她还是担心儿子会看出破绽,乐乐的眼睛很好,他总能看到一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把猪蹄子放在锅里用开水煮了好大一会儿才取出来,又发现颜色比先前淡了许多,就又在上面仔仔细细涂抹了一层酱油,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她将它凑近鼻子跟前闻了又闻,很诱人的味道。她只是闻闻,有几次她冲动地想啃上那么两口的,可她毕竟忍住了,一个劲往喉咙里咽着唾液。我吃这些东西干啥呢!留给乐乐吃吧,乐乐吃了还能长出点肉,我吃了还不是瞎饭涨死狗白浪费东西么!她感觉到自己的口水空前地活泛起来,随时都要从嘴角流淌出来。她想起来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吃肉了,上一次吃肉还是几个月前在一个同事的婚礼上,那次她带着乐乐一起去的。那次她真是后悔死了,觉得儿子给她丢尽了面子,吃东西的时候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席上的大人还没有动一筷子呢,他就忍不住了,而且从头到尾吃起来没个够。那天她当着很多人打了乐乐两巴掌。乐乐就咧开嘴委屈地哭着。她觉得孩子有点不太像话了,她得好好管教才对。打他,她觉得自己心里疼得厉害,可不打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眼看着他变坏去,乐乐可是她这辈子的惟一的指望啊。她坚信一句老话,南瓜是吊大的,娃娃是打大的。

忙完这些事情以后,李素娥总算能有闲空坐下来。房子里已然一片昏暗,只有靠北的窗户还略微透出一些红光,使玻璃看上去灿然地亮着,仿佛外面有一盏不很明亮的灯正在闪耀,人在房内反而有种在户外的感觉。昏暗的空间很容易使人感到慵懒和疲倦,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但脑子里还是活动的,一会儿想想这,一会儿想想那,北窗的那点光明就在她希奇古怪的暗想中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家在一种朦朦胧胧的调子里沉寂着,因为人处于静止状态,食物的气息正在悄然弥漫,家中便呈现出一份想当然的自足和悠然。她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右手托着腮,闭上眼睛,一味地低沉,所以对于窗外暮色的迫近并不明显地觉察。她似乎睡着了。这个礼拜她上中班,早上八点半一直上到下午四点,中间她还要抽空急急匆匆赶回家,因为乐乐中午放学回家要等着她做饭吃呢。礼拜六和礼拜天她又要带乐乐到银川去,而饭店根本没有这么宽松的休息日,她只能提前跟面点房的其他几个人换班,平常她尽可能多替人家上几个班,这样,一个礼拜下来,她每天至少要在单位干十个小时以上的活。李素娥觉得自己累点也没有什么,相反,她倒是乐意这样,忙乎完一整天,晚上睡觉时什么也不用想了,其实也没有工夫想,倒下来便睡得死死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比以往邋遢多了,以前每天都要抹一抹灰尘拖一拖地的,好像例行公事,还要抽空给男人孩子洗洗衣服,现在她有空就想坐下来缓一缓,倒不是有多少瞌睡,就是感到乏,没有一点心劲,只要一坐下就疲塌了就不想再动一下。她时常在想,若是没有乐乐,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样想的时候,通常会坚定了她的信念,现在她就是为孩子活着的。一个人一旦有了活着的信念,什么都可以忍耐,也就无所谓忍耐了。倒是那些日子里,她对一切几乎都产生了怀疑,她和他认识了快四年后才终于走到一起的,婚后一晃就是10年,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一个男人了,可到头来他很坚决地抛下她娘俩走了,家里的一切东西包括房子他都不要,他说乐乐如果愿意跟着你我也没意见,只要你肯离婚。看到了吧,这就是跟自己耳磨鬓缠厮守多年的人,有一天他不再需要你并决定离开你的时候,他的坚硬程度比当初信誓旦旦要娶你时来得更坚决更彻底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心头又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压得不得安宁,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往那些方面去想,可脑子完全由不得自己,甚至适得其反,她越是不愿意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就越是明明白白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李素娥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回过神的,长时间的沉思冥想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有种大病初愈似的虚弱。一定是乐乐回来了,她急忙去开门。开门前她瞅了一眼桌上的闹钟,七点半了,她这才猛然意识到儿子今天回来得也太晚了,有点离谱,哪有这么晚才放学回家的?她想乐乐必定是和别的同学一起疯去了,要不怎么现在才回来。她的脑子里就有点火,嘴里也酝酿好了骂儿子的话,就连表情也绷得紧紧的。她说你死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可站在门口的并不是乐乐,那是跟李素娥同在一个饭店里的面点工,想请李素娥替她上明天的一个早班。面点房的早班通常很早,半夜里就得赶去和面,和很大的几团面,当然面是用搅面机来完成的,她们再用这些面团做成包子、馒头、花卷和油条油饼什么的,还有各种西式糕点,早班还要负责煮稀饭,人们的物质需求一天比一天高,早餐是绝对不能马虎的,早餐要吃饱吃好,得讲究营养经济和实惠,这是人们笃信的原则。单是稀饭的品种就有很多,花豆的、八宝的和小米的,一般还提供牛奶咖啡果汁这些热饮,而这些工作全都由早班的面点房完成,因为六点钟刚一过,就有客人陆续到餐厅吃饭。李素娥犹豫着,但她还是欣然同意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面点房一共不到十个人,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给她帮过很多次忙,而且,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呢,自己一向麻烦别人,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着。她只是暗自计划着明天的时间,反正不能耽误了去银川的事情。她想自己可以提早一点到饭店去,因为她们的任务主要是和面做面点,另外还有两个人负责西餐和粥饮类的活,这样,她就可以赶在五点半以前把所有的事情做完。

李素娥和同事一块从家里出来,她已完全被乐乐迟迟不归的情况困扰住了。这个淘气的孩子,怎么野得连家也不想回!她一路疾走,耳边呼呼地响着,有两次被迎面骑来的自行车撞个趔趄,过马路的时候还险些让一辆汽车撞上,幸亏司机刹车及时。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漫骂着儿子,若是在白天,路人一定会认为她是个神经病,因为她的嘴始终没有停过,谁也不明白这个走得飞快的女人在唠叨些什么。她想也许是老师将学生留下来打扫卫生或开班会,学校总是有很多的名堂,孩子一走进学校就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上了学的孩子就不再把母亲放在眼里,至少,母亲不再是他们惟一的信奉者,他们把老师的话当作是圣旨,老师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而且,他们还时不时拿老师的话来吆喝母亲要这样要那样。可是,今天是礼拜五呀!老师也想早点跑回家和家人团聚过大礼拜啊,他们怎么会把学生无缘无故地留下来呢。李素娥已无法按捺自己的紧张,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礼拜五这一天乐乐很少这么晚还没有回到家里的,况且,中午出门前她还叮嘱过,让他放学早点回来,把上个礼拜辅导老师布置的曲子再好好地练一练,因为明天到那里,老师先要听他弹这些曲子的,然后再根据孩子弹奏的情况及时纠正错误的指法和对曲谱理解不对的地方。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穿过远处的钢筋围栏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校园里很安静,教学楼沉默在一片昏暗中,没有一间教室的灯是亮着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乐乐根本没有被老师留在学校里。那么,这个该死的孩子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学校临时决定要给他们包场电影,她又强迫自己的思想往这方面靠拢,这样一来,她的脚步也跟着思绪改变了方向,她知道乐乐学校经常是在同一个剧院包场电影的,所以她直奔那里去了。

对于学校时不时包场电影她是很有意见的,乐乐张嘴要钱的时候她总在想,那些老师一定是得了电影院的什么好处,或者,老师看电影就不用掏钱买票,白看谁不看呀,所以,他们才乐此不疲地把学生拉进电影院里。可那些电影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不都是些打打杀杀的外国片,再不就是一窝蜂地追女孩子或者怎么当第三者破坏别人的家庭,反正那些东西只顾赚钱不会教人学好,她是不去看的,就是想看也没有那份多余的钱。不久前在银川,他们正好赶上了一次巡回钢琴演奏音乐会,那个大学的辅导老师建议她可以带孩子去听一听,她说这对激发孩子的表演和学习都是很有好处的。晚上,她真的就带乐乐去了,那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为了省钱,她和乐乐从小旅店一路走着去的。走到一半路的时候,乐乐就走不动了,乐乐说妈我腿疼得厉害,我不想走了。李素娥只好让他趴在自己的后背上,她就那样一路背着儿子停停走走。好容易找到了演出的地方,一打听吓了她一跳,门票的价钱贵得惊人,甲级票要80元,乙级票80元,最次的也要180元,而她的口袋里统共不足百元,更重要的是人家窗口回答票早就售光了,而且演出开始就不准再卖票。她只好对乐乐说我们来迟了票卖完了,妈妈以后再带你看好不好?那时,场内的音乐声隐约响了起来,却听不太真切,像隔着一层东西。乐乐说我要看我要看我偏要看嘛!李素娥想把他抱起来,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还呜呜哇哇地哭出声来。这时,有个票贩子凑过来,说看你们是从外地来的,我手里还余着两张票,让给你们吧!李素娥本来已经决定离开了,她想就算有票她也看不起啊!一个人最低就是180块啊,要知道这180块钱足够她和乐乐吃上三、五个月的饭菜。哪知票贩子说,反正已经开始了,我留着也是瞎掉,一张你给80块算了。李素娥看着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乐乐,犹豫着。那人急忙又说干脆50块赔本大甩卖。最后,她只买了一张,她只想让乐乐一个人进去看,自己看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检票员说她买的是张假票,是人家前几场的旧票,人家惟恐她不相信,还出示了一下今天晚上的票,和她手里的票根本就不是一种颜色和质地。她才傻眼了。她心疼得要命,那可是50块呀!乐乐却哭着闹着非要进去看,她只好死气白赖地一遍遍求人家,对方看她是个老实人,最后破格同意了,但只让孩子一个人进去。李素娥感恩不尽,当即恨不得跪下来给人家磕三个响头。她说同志这样吧,你让我给你干点活吧,实在不行扫扫院子也行啊!那个守门的先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就从里面取出一把扫帚递给她,嘱咐说,可是你自己要扫的。她千恩万谢地一个劲点头,就独自一个人在外面刷啦刷啦地扫起剧院前面的院子了。演出结束时,她刚好扫干净了,腰有些酸痛,心里却多少有点美滋滋的,至少50块钱没有白瞎啊。回来的时候,她依然背着儿子,他趴在她的身上很快就睡着了,她感到前面的路是那么的漫长好像黑夜一样,惟有乐乐轻轻的呼吸穿透她的衣服让她感到一丝温暖悄然笼罩着自己。

8点钟的时候,李素娥神情茫然地再次回到家,她去了乐乐经常看电影的那个电影院,人家告诉她根本没有什么包场,里面正在放映一部最新最火暴的美国大片《蒸发命令》,电影向人们讲述怎样使一个人质从地球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个人却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这种片子一般是不包给小学生观看的,因为里面有暴力和凶杀倾向。她瘫软在沙发上,房内已然黑暗了,北窗的那片红色早就变黯,像一只黑咕隆冬的洞,然后黑色一点一点扩散到整个空间里。李素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只是不敢往深里想,哪怕一丁点儿也不,她无法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任凭眼泪簌簌地淌着。饭菜早就凉了,那股食物的气息已不复存在,闹钟在她的手中走得异常响亮,仿佛那些时针分针随时要从里面跳出来。

时间在这种时刻都是相同的,因为它完全跟人的心跳和脉搏连在一起,又因为一个人的静止而显现出特有的节奏,或完全没有了节奏。时间的另一端连接着空茫,连接着意外,连接着不尽的等待和焦虑,甚至连接着黎明和地平线。一切不好的预感在黑暗中总是无限地生长,生长着,像一团错综复杂的根系,因为地液的流动和空气的无所不在,它们朝着任何一个方向蔓延下去。

李素娥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复杂难言,难言并不表示沉默,她只是不敢说出口,但心里却在积蓄另一种情绪,这或许跟愤怒有关。8点整的时候她冲门口不停地说快回来吧乐乐,妈都快急死了。8点一刻她趴在阳台上向下不停地张望着,楼前每出现一个黑影她都要仔细地辨认一下。8点5的时候她曾连续三次很神经质地打开过房门,因为她听见楼道里传来的一阵咚咚响的脚步声,她都以为是乐乐回来了。到8点半以后,她完全被惊惶、担忧和恼火搅昏了头脑,她说这个该死的孩子看我不打死他!有本事再也别回这个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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