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二章:一颗瓤显威风枪打飞钱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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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了鬼不缠的局子后,赛秦琼在百姓中的威望更高了,别处的百姓听说后,纷纷请求端掉本地的局子,赛秦琼不得不带领弟兄们各处奔走,卡局子,为民除害。这天又端掉了大石磨庄蝎子尾巴的局子,大队人马凯旋。蝎子尾巴敲诈勒索,欺男霸女,所得钱财给白茅垛白毛狼分一半,白毛狼给他撑腰,两人狼狈为奸。赛秦琼卡掉蝎子尾巴的局子后,与白毛狼结下了冤仇。

下雪了,寒风呼啸,天冷得很,但弟兄们心里暖烘烘的。走在前面的空中飘说前方有个人,问赛秦琼要不要过去看看。赛秦琼正在兴头上,和弟兄们骑马过去看看。到近前一看,是位剃头匠,挑着剃头挑子,挑子一头是剃头凳子,凳子侧面有抽屉,另一头是小圆桶,下面烧着炭火,上面坐着大铜盆,咝咝冒热气,扁担头上竖着小旗杆,挂着白亮亮的手巾和黑光明亮的钢刀布。剃头匠听见背后有马蹄声,回过头看看,皮笑肉不笑地朝来人点点头,继续走他的路。“剃头匠,上哪去?见了大爷也不招呼一声。”一颗瓤气势汹汹地说。剃头匠干笑两声说:“回家,出来四五天了,回家看看。”

“你是哪庄的?”

“磨盘岗的。”剃头匠身材高大,肩膀宽厚,是个有力气的人,说话瓮声瓮气,不像机灵人,连眼前这几位是杆子似乎也没看出来。

一颗瓤还想威吓他逗乐,赛秦琼伸手拦住了,跳下马,和剃头匠并排走,问他去铜峰剃头,中不中。剃头匠嘿嘿一笑,爽快地说:“中,开饭馆的不怕大肚子汉,咱干的就是剃头营生,还怕剃头吗?”赛秦琼喜欢他的豪爽,“剃头匠,可不是我们仨剃头呀,我们这队人马都剃头,中不中?”

“曹操带兵,多多益善,我正愁没活干哩,快过年了,多挣点钱办年货。”剃头匠满不在乎地说。

“要是不给钱呢?”

“就当我给弟兄们帮个忙,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反正我这是不扎本的营生,多费些力气,赔不到哪儿去。”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跟你交个朋友。走,到山寨去,给弟兄们剃头,高高兴兴过年。”一个小本生意人,竟然如此洒脱,赛秦琼感觉此人不俗。赛秦琼和剃头匠一边走一边聊,问这问那。剃头匠给他讲剃头的事,天天和外人打交道,练出一张利嘴,讲得不慌不忙,头头是道。剃头匠说,农村人挣钱不容易,就用粮食作剃头费,女人不剃头不算数,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剃头不要钱,男人每人每年一斗粮,麦秋两季收粮食。剃头匠包了十几个村庄,每到一个村庄要剃两三天,一年到头闲不住。小孩子剃“满月头”是大事,主家不会空手,“满月头”好像猪尾巴,称为“猪尾巴头”,又称“命根”,能保全孩子平安。猪尾巴留到十二岁才剃掉,剃猪尾巴是隆重仪式,要由孩子的舅舅领着,送一只小猪给剃头匠作贺礼赛秦琼听剃头匠提到孩子,心里陡然掠过一丝凄凉,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孩子,大老婆不会生育,娶了小老婆四季红,睡几年也不见动静,真是愁人,难道上天要让我断后吗?他苦笑一声,十分羡慕那些有孩子的人家,“剃头匠,我要是有孩子,也请你剃满月头,中不中?”

“中,一百个中,不过,到时候你得送我两头小猪呀。”剃头匠把挑子从右肩换到左肩上,和大架子开玩笑。

“别人送一头,为啥我要送两头?”

“你这局红①,把子亮,榔子海②,再添个带把儿的,啥都齐全了,没人能比过你,俩猪算啥?四头猪也拿得起。”

“好,就冲你这句话,别说俩猪,十头猪我也甘心情愿,到时候还要请你搬姜子①哩,哈哈……”被剃头匠戳到了痒处,赛秦琼爽朗地笑起来,“哟嗬,你春点开得旺啊②。”

“春点半开③,关公面前舞大刀。”

“是不是瞎猫闯个死老鼠呀?听谁说两句,这会用上了。”云中蛟从后面赶上来说。

“我这猫不光瞎,还瘸哩。”剃头匠自嘲。

“给你个竿子你就往上捋,说你脚小你就扶墙走。”云中蛟说。

剃头匠说:“就算是吧。”

“你咋知道我的局红把子亮?”赛秦琼问。

剃头匠漫不经心地说:“你是赛秦琼,谁不知道?最仁义的杆子,老百姓说你是青天大老爷。”

赛秦琼更高兴了,拍拍剃头匠的肩膀,厚敦敦的,壮实有力,“好样的,是条汉子。”二人一路走一路闲扯,笑声在山谷里回荡,雪花大了,下紧了。

芮天放悄声问:“三架子,那个剃头匠咋不害怕哩,还敢和大架子开玩笑。”

小白鹤呵呵一笑,“小家伙,你不知道,杆子有杆子的规矩,不是啥人都抢的,也不是人人都怕杆子。”

板仓柱④淮河风抢上来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杆子也有杆子的规矩,杆子讲求十不抢。”芮天放不知道还有“十不抢”的规矩,在小白鹤当三架子的仪式上,淮河风站在云中蛟一边,小白鹤对他没好感,后来,小白鹤时常去淮河风管辖的叶子阁⑤交布匹,接触多了,感觉他还不错,人比较正直,成了好朋友。小白鹤去叶子阁总要找个理由去藏布匹的山洞看看,面对布匹发呆,眼前浮现出染坊,浮现出韩秀雯。小白鹤砸窑总喜欢带白布回来,山洞里的白布几乎一半是他弄回来的,淮河风不明白缘由,也不好问。

小白鹤和芮天放让开路,淮河风走上前说:“十不抢嘛,一,喜车不抢。红喜事为人生一件大事,不抢喜车给人方便,给自己图个吉利;办白事的不抢,办白事的人本来心里就难受,再遭抢更是雪上加霜,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二,邮差不抢。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邮差没有多少榔子,身上背着好多人家的信件,抢邮差一个人要坏好多人的事。三嘛,摆渡的不抢。过江过河常求船老大帮忙,要是把他们吓跑了,杆子自己也过不去河,所以不能抢。四嘛,背包行医的不抢。杆子里有了伤号,比如大伙计受伤了,要请先生来医治,要是把行医的吓跑了,弟兄们受伤就找不到先生了。五嘛,耍钱的、赌博的不抢。杆子和耍钱的是一家,有首歌谣唱得好,‘西北连天一片云,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匡胤,混钱耍的十八尊,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借光,你吃肉来我喝汤。’”

芮天放问:“啥叫清钱混钱?”

小白鹤说:“清钱就是赌博的,走江湖的卖艺的,混钱就是杆子,在牛屎大顶入伙你不是拜了十八罗汉嘛,十八罗汉杀富济贫,普渡众生,是咱们这一行当崇拜的神。”

芮天放似有所悟,“那清钱耍的咋是赵匡胤哩?”

淮河风说:“据说,赵匡胤没有当皇帝前是个赌徒,赌技高超,没遇过对手,后来当了皇帝,赌博这一行当把他奉为祖师爷。”

芮天放说:“那六不抢哩?”

淮河风清清嗓子,有意卖关子,“嗯,六不抢嘛,车马店不抢……”说了半截没有后话了,目光放到远处,雪下紧了,漫天飞舞,山峰苍茫暗淡,仅能看出轮廓。芮天放聚精会神地听,却没下文了,问为啥不抢车马店。小白鹤对十不抢也不清楚,想听下去,“淮河风,你别卖关子了,快往下说吧。”淮河风把思绪收回来说:“嗯,嗯——,杆子外出要住车马店,车马店掌柜为了保全自己,谁都不敢得罪,明知有杆子住店也不报官,有时候还通风报信,睁只眼闭只眼,帮忙不少,他有仁咱有义,不能抢。七嘛,僧侣、道人、尼姑、佛家不抢。僧侣佛家和杆子都拜罗汉,是同门兄弟,同门兄弟不能窝里斗;道人是出家人,也算作一路人。”芮天放点点头。“八是鳏寡孤独人不抢。九单身的夜行人不抢。一个人走夜路,要么是有急事,要么是为生计奔走的穷苦人,不能抢。十是挑八股绳的不抢。八股绳嘛,又分两种,有硬八股和软八股,软八股就是用软绳子挑担的小本生意人,卖糖果瓜子的,卖酒卖酱油醋的,卖针头线脑老鼠药的,炕鸡娃儿的卖鸭苗的,用鸡蛋换油盐的,豆子换豆腐的,挑着担子走乡串庄,生计没有着落,换俩钱不容易。”芮天放明白了,所谓软八股绳就是平常说的做小本生意的,“那啥叫硬八股哩?”“硬八股嘛,就是锔锅的,修秤的,铜匠锡匠,这些人用竹皮子当绳子,绳子硬挑的家伙硬,称作硬八股,也是穷苦人干的小买卖。”淮河风说。

“哦,那剃头的就是软八股了?”

“是哩,剃头的是小买卖,一般没人抢。不过,也有一些不仗义的杆子,没良心,不分穷富啥样的人都抢,杆子里把这些人叫邪杈子①,他们败坏杆子的名声,仁义杆子遇到邪杈子看不惯,就收拾他们,叫做掰邪杈子。”芮天放点点头,以前认为杆子不分好坏穷富啥样的人都抢,杀人不眨眼,其实杆子有杆子的规矩,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有自己的行动准则。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寒风怒吼,人马顶风冒雪往山寨走。

大伙计名叫云连川。民国十二年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军阀吴佩孚对工人进行残酷大屠杀,罢工失败后铁路工人不得不忍痛复工,一些工人不甘心被侮辱,外逃流亡。驿马镇铁路工人分工会是十六个分会之一,云连川是分会一员,罢工失败后,他逃往省会开封,不敢公开身份,当了叫花子。在开封,云连川跟一个叫老花子学会了莲花落,混饭糊口,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刚开始他按照师父的指点唱传统段子,背诵别人编排好的陈词滥调,出师后自己编,即兴编即兴唱,看见啥唱啥,这一改变很讨主人喜爱,要来的饭吃不完,分给同伴们,遇到好心肠的店家还能给几个钱,慢慢地在叫花子里有了名气,很多人愿意跟他结伴乞讨。别人唱莲花落用筷子敲碗击节,他用两根木棒,木棒又能防身,当武器,遇到狗咬的时候,就是两根打狗棍。民国二十七年,黄河花园口段河堤被炸开,豫皖苏三省沦为一片泽国,百姓成群结队地去要饭,成为“大要饭的”,大伙计和他们混在一起,成了头头,结伴流落到了沘水县听完云连川的经历,小白鹤感慨万端。云连川为保护小白鹤受了伤,小白鹤很感激,早晚两次来看视。云连川倒劝三架子别来恁勤,山寨里人多事多,这点伤算不了啥。

两人正说得热闹,芮天放跑来说,二架子要表演枪法,快去看。一颗瓤没有在大庭广众面前卖弄过,听说要表演枪法,山寨里轰动了,争先恐后往仁义堂前的空场子拥去。小白鹤背起大伙计往门外走,大伙计不愿麻烦三架子,执意要下来,小白鹤不理会,迈开大步往仁义堂走。

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不管身份高低,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过年。杆子也不例外,要给铜峰弟兄剃一遍头不容易,剃头的弟兄成群结队,膀大腰圆的剃头匠一天到晚闲不住,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剃头匠和杆子们一起听小能人说《兴唐传》,早上看小白鹤带领大伙练习太极拳,暗暗赞叹,铜峰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第四天,一颗瓤瞅个空来剃头,他脸色冷峻,面貌凶猛,络腮胡子垂到胸前,半尺多长,让人生畏。一个堂将剃完头,站起身招呼二架子,他略微点点头,坐下来。剃头匠问他剃啥头,他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光头。剃光头是大部分杆子的选择,头皮不痒,洗头方便,几个月不剃头也不要紧。仅一袋烟工夫,一颗瓤头发浓密的瓢把子变成了光头,接下来刮沙拉子①。他的沙拉子特别硬,像猪鬃,剃头匠不急于给他刮,用热手巾盖着,用明晃晃的剃刀刮脸上的绒毛,上下翻飞,左右旋转,额头、两腮、耳窝都刮净了,还将上眼皮、鼻孔刮一遍,锋利的剃刀在薄薄的眼皮上滚动,该轻就轻该重就重,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看起来惊心动魄。刮完了,揭起手巾在热水里洗洗,再盖上,连续捂三回,才动刀刮胡子,钢刀在下巴上滑动,好像锋利的镰刀割草,割掉草而不伤害庄稼。接下来的表演更让一颗瓤口服心服。剃头匠再次用热手巾擦一遍脸,掰开一颗瓤的眼皮,用一根头发丝捅进眼皮里面极小的泪孔里,粗壮的手指异常灵活,像捏绣花针的纤巧细手。一颗瓤的眼睑极快地跳动两下,感觉头发丝在里边打转,奇痒难忍,眼泪唰一下涌出来了,热乎乎的,嘴角里淌出酸水。就在这时,一只手掌在眼皮上轻轻一按,顿时舒服了,嘴中酸水变成了惬意感觉,紧接着热手巾盖着双眼,也盖着了舒坦,好一会没有跑出去。稍等片刻,剃头匠拿出小竹筒,从长短粗细不一的竹签中抽出挖耳勺,快速捅进耳朵里,一转一拧,似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蠕动,又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心里挠痒痒,整个身子瘫了,麻、酥、软、轻,如腾云驾雾,仿佛长途跋涉极度疲劳时突然躺到松软的床上。一颗瓤的舒坦劲还没有过去,又一股舒坦接踵而至,剃头匠有力的手指在他光头上的穴位按几下,好似一股电流从头顶生起,流经躯体快速蹿到脚尖,脚趾头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有了飘飘欲仙的畅快。冥冥遐想之际,剃头匠又在脖子、下颌、肩膀上重重捏按几下,不轻不重,舒畅。一颗瓤的灵魂仿佛离开躯体,飘飘飞走了,就在这时,剃头匠在他肩上拍一巴掌,说,中了。他猛然觉醒,懒懒地站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

剃头匠拍着响亮的巴掌,用手巾掸打一颗瓤身上的头发茬子,“二架子,外面传说你的枪法百发百中,能不能露一手让我开开眼?”一颗瓤摸摸光头,又摸摸光洁滑润的下巴,从来没有剃过恁得劲的头,“中,你给我剃得舒坦,我也露一手。”

寂寞的山寨热闹起来,下边的人往上走,上面的人往下来,纷纷聚集在仁义堂周围。一颗瓤被围在人群中心,人人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翘首等待。一颗瓤的威望一天天提高,还有个别人不服气,一颗瓤想借今天的表演,让他们口服心服。首先表演“七步装枪”,这是个寻常节目,山寨里的炮头都会。两个堂将把一颗瓤的小黑驴拿过来,拆成一堆铁疙瘩,一个堂将用袄襟兜着铁疙瘩绕场一周,让大伙看看,再送回二架子手里。一颗瓤捧着铁疙瘩,突然撒开手,呼啦啦落到地上,然后弯下腰一个个拾起来,拆枪的那个堂将问准备好了吗?二架子说,不用准备,砸窑的时候谁还问你准备好吗?瓤子不长眼。有人发现青天柱黑彪在人群里,推举他喊口令,黑彪不推辞,走到场子中央说,开始。话音刚落,二架子捧起一堆零件往前走,两只手飞快地挥舞,时而配合,时而各自拿着零件在肩上肚子上大腿上磕,上下翻飞,眼花缭乱,两手不停,脚步不停,一步步往前走。黑彪刚喊声“一”,所有人都跟随着叫起来,“二!三!……”剃头匠被杆子们的高涨情绪感染了,情不自禁地跟随着节拍喊起来,“……三!四!……”七步装枪就是走七步把一堆铁疙瘩组装成枪,并且能够打响,把杀人武器与曹植七步作诗联系在一起,有附庸风雅之意。数数过了半,一颗瓤手里还是几块铁疙瘩,剃头匠的心悬起来。一颗瓤不慌不忙,两条腿平静地迈脚步,两只手飞快地翻腾,如魔术表演。就在大伙数到“六”的时候,当,一声刺耳的声音盖过了众人的数数声,铁疙瘩装成了枪,打响了。黑彪宣布七步装枪成功,叫好声响彻云霄,剃头匠的心落地了。空中飘没叫好,冷眼望着一颗瓤,哼,七步装枪谁不会?

表演枪法有个传统节目,叫掐芦苇,枪响过后,芦苇应声而折,瓤子好比一把刀,把芦苇掐断,断口平整。这得要真功夫,芦苇是圆的,软,瓤子必须从中间穿过去,不偏不倚,稍微偏一点芦苇就不断,或者藕断丝连。山上没有芦苇,有人提议用树枝代替。一颗瓤坐在仁义堂窗户下面,远处插上一根树枝,大伙躲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通道,黑彪迈开步从仁义堂往南走,丈量距离,要有百步之遥。剃头匠想见识见识一颗瓤的高超技艺,日后好在别人面前炫耀,看得仔细,每个细节都不错过。一颗瓤从外面走进屋里,他也跟随走进去,站在一颗瓤背后。从窗口里望过去,那根树枝模糊不清,似有似无,盯着看一会眼睛花了,很难把灰褐色的树枝和灰蒙蒙的岩石分开。剃头匠不免为一颗瓤担心,这一次不比上一次,恁么远的距离,要用子弹掐断它,绝非易事。一颗瓤拿起他的小黑驴,闭起一只眼,对着窗外远处的目标瞄了瞄,压上一颗瓤子,左手慢慢平举起来,举到与肩齐的时候停了下来。人人屏声息气,连鸟儿也知趣地闭嘴不唱了。

空中飘不怀好意地叫道,快点,快点,咋比大闺女上轿还难哩?有人跟着起哄。剃头匠的眼睛花了,极力想看清那根若隐若现的树枝,眼睛却不听话,心悬得更高了。一颗瓤慢腾腾地扣动枪机,嘭!枪响了,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要等待黑彪查验结果。过了一会,堂将拿着树枝从山坡上下来,兴高采烈地叫道,掐断了,掐断了。黑彪接过来查验,拿树枝绕场一圈让大伙看,树枝齐刷刷地从中断开,茬口与折断、刀砍的茬口不一样,瓤子掐断的光滑,折断的有毛茬,刀砍的平整,有经验的堂将一看便知。场子上再次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空中飘没叫好,心里却暗暗佩服。

“好枪法!”

所有人都被这声清脆响亮而又卓然超群的赞叹声吸引住了,扭头看过去,二夫人四季红站在人群外围高高的石头上。四季红的出现,犹如茫茫白雪中盛开的一朵红梅,十分突兀十分醒目十分耀眼,所有的目光都投到年轻漂亮打扮入时的四季红身上。一颗瓤瞟一眼,连忙收回目光,慢腾腾地把枪别到腰里。

“名不虚传。”四季红从山下回来路过仁义堂,见很多人围在一起看掐芦苇,饶有兴致地站在外围看起来。“献丑了。”一颗瓤迎上前说。“二架子,我要拜你为师。”四季红从石头上下来,穿过人墙走到仁义堂门前。听说二夫人要跟一颗瓤学打枪,众人都跟着起哄。以前有不少人慕名拜师,但一颗瓤不愿意收,他说教徒弟就要教出名堂,不能让徒弟给师父脸上抹黑。四季红给一颗瓤出了个不小的难题。一颗瓤冷冷地说:“改日再说吧,大伙还要看表演哩。”“不,你现在就表态。”四季红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目光大胆而热烈。一颗瓤的脸憋红了,不知所措,情急之下随口说道:“你跟大架子学不中吗?他双手打枪,比我强。”“不,他比你差远了,就跟你学,不教也得教。”四季红倔强地拉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像妹妹在哥面前撒娇。一颗瓤窘得很,黝黑的脸膛变成了紫红色,剃掉胡茬的嫩肉红得显眼,“我的枪法不中。”

“不中也跟你学,跟定了。”

“你……”

“我就跟你学,换二人想教我还不学哩。”四季红火辣辣地望着二架子。二夫人,就跟二架子学!大伙在旁边起哄。二婶,二架子不收你是不把你放在眼里。空中飘撺掇说。一颗瓤厌恶地拿眼剜空中飘,要搁先前搓单时的脾气,早把他点了,“二夫人,咱丑话说到头里,跟我学枪得吃苦,你想妥当了,不能吃苦,趁早别学。”“你放心,再大的苦我也能吃,要吃不了苦,我就不叫四季红了。”“你得听我的,我叫你咋练你就咋练。”一颗瓤轻易不收徒,收徒就要教得像样子,不会辱没师父的名声。“我听你的,你叫我咋练我咋练。”二夫人铁了心。

嗷!杆子们尽情地宣泄憋了一身的蛮劲。

自从剃头匠踏上铜峰,就觉得山寨里个个不简单,没想到连女人也不同凡响,老婆淑云——别人叫她剃头嫂——连二夫人一半的胆子也没有,整天就知道喂猪喂鸡侍弄家务,听见打打杀杀的事就害怕,更不敢摸刀枪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她在家咋样了。四季红跪下来,咚,磕了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二架子想搀扶二夫人,又缩回了手,连连问她,想好没有,下定决心没有。四季红痛快地答应,想好了,又磕两个头,站起来,爽朗地笑了。一颗瓤准备走,但大伙不同意,让他继续表演。一颗瓤推辞不过,只得表演更精彩的节目“双雄会”。和掐芦苇一样,仍然把树枝放在百步之外,不同的是插两根一般长的树枝,两枪打过去,掐断的树枝一样长,比上次难百倍。不知啥时候赛秦琼从清凉寺下来了,听别人说了刚才的表演,暗暗叹服。两声枪响过后,堂将拿着两根被掐断的树枝让黑彪查验,果然一般长。

叫好声此起彼伏,大伙计从腰里抽出木棒,坐在椅子上当当地敲起来:

一颗瓤,枪法好,

百发百中本领高,

好似吕布又重生,

辕门射戟是绝招。

大伙没看过瘾,让他再表演“打飞钱”。“啥是打飞钱?”剃头匠问旁边的堂将。堂将只顾随大家哄叫,不耐烦地说:“打飞钱就是打飞钱。”剃头匠只好耐心等待。忽然背后有人说:“打飞钱者,乃以弹弓射飞钱于天空,以枪打下来,难度大,非一朝一夕能练成。”剃头匠听这话怪里怪气,扭头看,见那人瘦弱,白净,穿长袍,杆子都穿短衣,突然冒出一位穿长袍的,十分惹眼,“你——也是铜峰的人。”那人反问,不像吗?想不到杆子里还有秀才,说话文诌诌的,那人的反问把剃头匠难住了,说他像杆子不合适,不像杆子也不合适,只好微微点点头。有人说,他是山寨里的文明梁字匠,剃头匠又点点头,心里充满疑惑,秀才咋会在土匪窝里哩?“看完打飞钱给我剃头,中不中?”字匠说。剃头匠答应了。

黑彪让堂将射出一枚铜钱,铜钱呼啸着飞向灰蒙蒙天空,铜钱飞出去的同时,枪响了,叭,飞钱被击落下来,堂将在岩石缝里找到铜钱,拿给黑彪查验,瓤子击中了飞钱正中,黑彪手举飞钱绕场让大伙观看。

表演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剃头匠准备好家伙,问字匠剃啥样式的,字匠说和大伙一样,剃光头吧。从歪头山来的二十四兄弟之一的耿炎戏谑说:“我们是粗人,剃光头没啥说的,你是秀才,剃光头像啥样子?让剃头匠给你剃个时兴样式吧。”

剃头匠说:“这位兄弟说得有理,文人就得像文人的样子。”字匠同意了,撩起长袍坐到剃头凳子上。剃头匠手中做着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一会就剃完了,发式明显与众人不同,头发稍长,中间一道线把头发向左右分开,头顶头发长,一圈短,滑稽。剃头匠递过镜子让字匠看,字匠看见镜子里的人,撇嘴笑了。有个堂将看看字匠,忍不住笑了,说字匠的头像茶壶盖。众人仔细端详,果然像茶壶盖,忍不住也笑了。剃头匠不好意思地说,给你再修剪修剪吧?字匠说:“就这样子吧,剃掉的长不上去了。”耿炎从旁边帮腔说:“你们知道啥?分头就是这样子,你没见城里那些鹰爪孙①和师爷,都留这样的发式。”“啥好看不好看?只要心里畅快就中。”字匠摸着光溜溜的后脑勺自嘲说,“以前剃头匠没来,咱们自己剃,不是也凑合着过了吗?”耿炎提议说:“字匠,既然你觉得满意,就给剃头匠写个招牌吧?”“写啥招牌哩?我这又不是门店,担个挑子到处转,招牌挂哪儿呀?”剃头匠拿起刀准备给一个堂将刮光头。耿炎指一下三天门说,“你不知道,字匠一肚子学问,你看见三天门上面那两个字了吗?”剃头匠透过房门望过去,隐约可见门楼上两个大字“凝峰”,但他不认识前一个字,只觉得写得顺眼,“那是你写的?”字匠含蓄地笑笑说:“献丑了。”“乖乖!”剃头匠赞叹道,一个字一人高,了不得,“那你给我写个招牌吧。”剃头匠动心了。字匠也不客气,“写就写吧,写哪哩?”剃头匠拿出一块崭新的钢刀布,递给字匠,“听我的师父讲,钢刀布原来是道圣旨,上写‘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写招牌正合适。”“是呀,满人统治天下以后,皇帝颁布一道圣旨,对那些不愿降清的明朝遗民采取‘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强制措施,杀了不少人。”字匠用调侃的口气说,“我这不是圣旨呀,是‘剩纸’。”字匠略微思索,写上几个端庄秀气的颜体字,一面写:

头等事业,

另一面写:

顶上生涯。

剃头匠虽然认不全这几个字,但字匠讲解以后,不住地点头,连声称道。耿炎不住地赞扬字匠的字写得好。二十四兄弟从歪头山来铜峰以后,赛秦琼对他们不错,故乡沦陷,家破人亡,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他们更多一层愁苦,有意识地重用二十四兄弟,让郎思启担当里四梁第二梁——引全梁①,让耿炎担当八柱第一柱的扫清柱,又发现耿炎枪法娴熟,精通排兵布阵,就让他协同小能人谋划杆子里的重大行动。“想不到铜峰还有这样的能人。”剃头匠由衷地赞叹。字匠说:“能人者,非我也,自有堪称能人者,曰:‘小能人’,亦为了不得之人。”

五天后剃头匠回去了,担着两袋麦和百十块萝卜片,剃头挑子前端挂着崭新的钢刀布,被山风吹得猎猎抖动,如一面旗,翻来覆去地打转,一会是“顶上生涯”,一会是“头等事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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