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章:赛秦琼冒险回乡探母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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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山顶上冒出来,红彤彤,山峰黛青,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小白鹤当了武术教师,带领大家练习太极拳。练习了一段时间,杆子们的体力明显增强了。今早练完太极拳,还没到吃饭时间,小白鹤顺山路随便走走。回忆起字匠讲述赛秦琼戒大烟的事,他暗暗慨叹赛秦琼是个了不得的英雄。

杆子们天天无所事事,经常抽大烟,体力下降,战斗力减弱。在小能人的建议下,赛秦琼决定带头戒掉黑货,命人将自己拴在三天门的栗子树上,叮嘱山林宽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解绳子,谁敢解就让他见阎王去。三伏天日头毒花花,晒在身上火辣辣地痛,赛秦琼没叫喊一声,挺过去一天。一位放卡的堂将见大架子嘴唇上起一圈火泡,端来水让他喝。他睁开眼睛瞄瞄,一脚踢到堂将的肚皮上,堂将痛得连打十几个滚,捂着肚子逃走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当天晚上从山顶下来,要给赛秦琼松绑,卡子不让靠近,二夫人四季红喝令堂将让开,堂将不让,端着长枪纹丝不动,四季红气得颤抖,一巴掌打过去,堂将嘴里冒出了血,仍然站在那里挡住道。四季红想使蛮力,堂将推上枪栓说,大架子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过去,谁违反了就开枪。两位夫人气呼呼地回去了。到第五天晚上,大伙将半死的大架子抬下三天门的时候,二夫人也没有下来瞧一眼。五天五夜赛秦琼水米没进,脱了一层皮,浑身晒出了油。第四天夜里下起暴雨,后半夜的雨水夹杂着狂风,凉得很,卡子冻得瑟瑟发抖,借助闪电看过去,大架子没有动一下,堂将们以为大架子碎了,围过去连叫两声,大架子连眼也没睁,冒出一句话,精神点,别脱条。这是大架子夜晚查哨常说的一句话。卡子们不敢再说啥,乖乖回来放卡。第五天中午卡子们见大架子不动弹了,以为情况不妙,又围过去,大架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天亮下山。太阳落山了,山寨里黑乎乎的,三天门下站满人,焦急地等待大架子的消息。三天门下叫一线天,窄道仅能容一人通过,两边是十几丈高的石壁,只有正午才能见到太阳,石缝间凿成一级级石梯,坡陡近乎直立,石梯尽头横亘着一道石门,就是三天门。山林宽躺在屋里睡不安稳,噩梦不断,石猴子说,大架子绑在树上五天五夜了,从今天下午就没听见动静,怕是要出人命,赶快想想办法。山林宽叫开三天门,冲上去解开捆龙①,放下奄奄一息的大架子,旁边几个人慌忙喂水。大伙把大架子抬到屋里,从县里请来的名医阎王愁在山上住三天了,阎王愁给赛秦琼诊了脉,喂药。大架子苏醒了,见很少露面的字匠站在跟前,欣慰地笑了。赛秦琼戒掉了大烟,也让山寨里人戒烟,谁不戒摘瓢,从此,再没人吸大烟了。那次王老汉上山,赛秦琼本想用黑货引诱他留下来,其实山上根本没有黑货,谁知王老汉呵呵一笑,说他早在几年前就戒掉了。

小白鹤当武术教师后,仁义堂门前的场子上更热闹了,晚上听小能人说书,早上跟小白鹤练拳。赛秦琼规定,凡是不放卡的堂将,必须练拳,不练就打板子。不少人听书到半夜,早晨还得去练拳,眼睛带血丝,呵欠连连。杆子们脑瓜子灵活,学拳术比红枪会兄弟快得多,一点就通。两个月后,不少人已经学会套路,比划得像模像样了。俗话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会套路只是花架子,关键要有真功夫。为此,小白鹤让兄弟们练习站桩、压腿、辟腿、举石锁等,基本功枯燥乏味,但大架子说了,再苦也得练,并亲自跟随三架子练习,其他人都不敢偷懒了。

不知不觉进了三天门,前面有片菜地,有人蹲着忙活,小白鹤信步走过去,见是赛秦琼,旁边站着二夫人四季红,想不到大架子还有这个雅兴。小白鹤向四季红招呼,“二夫人起来得早哇。”“你也早。”四季红第一回见小白鹤,就把他的身影烙在了脑子里,小伙子身手好,长相帅气,风度翩翩,举止不俗,见到他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紧张,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他的影子,回味过来后,才发现是思慕之情,她强迫自己把念头打消,大架子要是知道,不光害了自己,也会把小白鹤给害了。她把对他的爱深深埋在心底,不敢流露。后来听大架子说,小白鹤在家时已经说下媳妇了,再给他说媳妇他不要。每次见到小白鹤,她都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她见小白鹤穿一身白,风流倜傥,真像一只“白鹤”,她贪看着他,目光呆了。小白鹤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连忙移开目光。第一次见到二夫人时,他眼前一亮,想不到荒僻的山野里有如此漂亮的女子,打扮得体,不落俗套,联想到韩秀雯,恍惚觉得二夫人有些地方像韩秀雯,不知是身材还是长相,不敢细看。刚才二夫人打量他时,他也飞快地瞟一眼二夫人,想到了抱韩秀雯摘葡萄的场景,唉,不知道韩秀雯在哪里。

大架子招呼过小白鹤,又低头侍弄大白菜了。白菜长势喜人,有铜盆大,山上的天气冷,大架子用干草把白菜缠起来,防止冻坏。旁边放着扁担和木桶,小白鹤想,二夫人一定是担水累了。四季红长着一双天足,据她说,小时候娘给她裹脚,她感觉怪好玩,几天后脚疼了,她扯掉缠脚步扔到火堆里烧了,娘将她打一顿,再给她缠脚,她死活不干,要投河,要跳井,娘没办法,也就不给她缠脚了。小白鹤想到了韩秀雯的天足,也是被父母惯坏了,不愿缠足。他走过去,用脚尖挑扁担,扁担跳起来,横到胸前,伸手接着,架在肩膀上,用扁担钩挂着木桶,准备去挑水。二夫人一看急了,慌忙制止说:“三架子,快放下!”

小白鹤以为二夫人不想劳累他,不以为然地说:“我年轻力壮,挑桶水累不住。”二夫人跑上前拉住扁担,朝小白鹤识眼色。小白鹤不明白意思,执意要去挑水。二夫人死死拉着扁担不放,压低声音说:“快放下,大架子看见不得了。”小白鹤嘿嘿一笑,“啥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挑桶水嘛。”赛秦琼回过头见小白鹤正挑着水桶要走,顿时火冒三丈,怒吼道:“放下!滚一边去!”小白鹤听见怒吼,当下蒙了,料想不到赛秦琼咋会发恁大的脾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二夫人连忙上来劝解,接过水桶放回原处,把小白鹤拉到一边。不明不白地遭到痛骂,小白鹤想不通,悻悻地走了。

几天后,赛秦琼带领小白鹤下山。赛秦琼担了两个箩筐,一头装白菜,一头装萝卜。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担着几十斤的两个箩筐下山,更难。小白鹤在前面走,赛秦琼挑担子在后面走,山路陡峭,他半弯着腿,一点一点往下挪,有时候索性坐下来往下滑,不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小白鹤并不上去帮忙,走一程就坐在路边抽烟,等着赛秦琼撵上来。一路上,不时有杆子上山下山,但没人出手帮他。快晌午才到下元寺,赛秦琼放下担子,在法玩和尚那里喝了水,坐下来歇息。

小白鹤后来听字匠说,才知道赛秦琼那天凶狠地训斥他的原因。刘恩典出于义气,给朋友帮忙,打死了人,跑到山上落草了。娘刘黄氏知道他当了杆子,就与他断绝了母子关系。赛秦琼占领铜峰以后,势力越来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杆子,打富济贫,保护百姓,做了不少善事,得到百姓好评,满以为娘会认他,不料回去几次娘还是不认他。有几次他带了好吃的东西,娘不给面见,只好托付大哥刘恩贵的佃主桂善人转给娘。桂善人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地租放得低,遇到年成不好还免地租。去年夏天,赛秦琼带瓜果去看娘,娘终于开口了,娘在屋里隔着窗户纸说,就是饿死也不吃土匪抢来的东西。夜深人静的时候,赛秦琼思念娘,想脱离杆子,回家为娘尽孝,但拔香头子是玩命的事,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大架子拔香头子更难,需要全山寨弟兄同意,他要拔香头子,山寨里弟兄肯定不答应。后来,他想到一个办法,自己动手开荒种菜,不准任何人插手,种出的菜不是抢来的,也没有经过杆子的手,是儿子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种出来的,曹老汉去赶集的时候,顺便带上他种的菜,换几个钱。他自认为这样挣来的钱干净,不沾染一点“匪气”,送给娘问心无愧,娘会收下的。

赛秦琼给小白鹤解释了那天发火的原因,让他不要生气。小白鹤连声说,大架子一片孝心,令小弟佩服,“我也有娘,也想为娘尽孝,和大哥的心情一样,咋会生气哩?唉,想起娘,我就想掉泪。”赛秦琼也说,想起娘就想掉泪。俗话说,百事孝为先,两人都是孝子,都令对方敬佩。

到了曹老汉家,曹老汉正坐在蒲团上织稿荐①。织稿荐有讲究,宽度以床而定,一般为三尺七、四尺七、五尺七,像木匠一样有讲究,床不离“七”(妻),桌不离“九”(酒)。长度一般为十三脚,有“十三脚,两头窝”之说。织稿荐绝不能用五道经,否则会犯“五鬼分尸”的忌讳,不但没有人买,还会遭人唾骂。赛秦琼将两筐菜放到曹老汉存放编织品的小屋里,明天逢集,让曹老汉拉到集镇上卖。前几次卖菜的钱积攒了不少,赛秦琼让曹老汉给娘买了件皮袄,剩下一点钱,曹老汉给赛秦琼,赛秦琼不要,拉起小白鹤走了。

出门正碰上一群人,拉拉扯扯找首事先生。首事先生是乡邻们推选出来的处事公道、德高望重的长老,乡邻间有了纠纷,找首事先生评理。曹老汉是附近几个庄子推举的首事先生。这群人见了赛秦琼,拦住要他评理,赛秦琼笑笑说,这事我管不了,还是找你们首事先生吧。一群人乱哄哄去找首事先生去了。赛秦琼和小白鹤从风子庭牵出马,跨上去往百秩冲狂奔。小白鹤是陪大架子回家乡的少数几个人,杆子这行走的不是正道,怕人暗算,不是可靠人不让他知道家住哪里、家里情况。

五峰山与铁帽山之间的开阔地,有座大集镇,扼守山谷,遭受战乱较少,生活相对安稳,居民先祖来自四面八方,多为逃避战乱而来,回汉两族杂居,民风淳朴,和睦相处,异俗互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秩井然,故名“百秩冲”。赛秦琼的家就在百秩冲。

刘恩典当了杆子后,刘黄氏感觉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很少出门,一心吃斋念佛,自责生了不孝儿子,对不起刘家列祖列宗。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纵使刘黄氏对儿子恨之入骨,没人的时候也会在心底里思念刘恩典,偷偷抹眼泪。刘恩典第一次回家的那个雪夜,刘黄氏听见儿子一声声喊娘,躺在被窝里蒙着头装作没听见,其实,她很想看一眼几年没有见面的儿子,但她狠下心没开门,任凭儿子跪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不发一言。大儿子刘恩贵走到娘的床边,央求娘,让弟进屋暖和暖和。刘黄氏在黑暗里抹一把眼泪,口气生硬地说:“我没这个儿子!”大儿子说,天寒地冻,恩典跪在雪地里会冻坏的。刘黄氏赌气说:“冻死清静,少个祸害!”大儿子又说,我给兄弟端碗热水喝。“不中!”刘黄氏在被窝里翻个身,口气坚决地说。刘恩贵两口子都给娘跪下了,求娘开开门,让二弟进屋,三更半夜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不中!”刘黄氏坚决拒绝。儿媳妇哭着说,娘,二弟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冻死呀。“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作主,你别多管闲事!”孙子孙女在里间屋子里睡着了,刘黄氏怕吵醒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还有个二叔。有一次,孙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有二叔,就去问奶奶,谁知和善的奶奶一下子变了脸,呵斥孙子说,不该打听的事不要打听,吓得孙子扭头跑了。黑暗中儿子和儿媳听见娘说话难听,知道她恼了,不敢再劝。

刘恩贵隔着门缝朝外看,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黑影,一动不动,他的眼泪冒出来了,那个黑影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呀。哥擦了把眼泪说,隔着门缝说,恩典,起来吧,再跪下去要冻坏的。黑影没有动,说要跪到娘开门。哥说,你走吧,兄弟,你知道娘的脾气,娘不会开门的。“恩贵,别理他,过去睡觉,他要跪就跪吧。”娘从被窝里抬起头严厉训斥大儿子。跪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娘还没开门,刘恩典给娘磕三个头,站起身,双膝刚一离地,栽倒在雪地里……后来,刘恩典又回去几次,娘一直不给面见。

今晚,赛秦琼带着小白鹤再次来到百秩冲,想让小白鹤给娘送狗皮袄。他带领小白鹤来百秩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小白鹤相貌堂堂,面皮白净,好似书生,处事稳妥,说话有分寸,不像杆子,娘一定对他印象不错。二人骑马一路狂奔,到了离百秩冲七八里的毛胡张,赛秦琼在那里等候,让小白鹤独自去他家。小白鹤沿着山间小道独行,山风吹打在脸上,有些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愁苦。路上大架子将上山十几年来一次次回家的事都说了,说到伤心处禁不住流下泪。小白鹤深有感触,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很难受,稍稍让人安心的是,娘不知道儿子当了杆子,一直以为儿子在汉口做买卖,上次派人送去的钱,娘要是收到了,一定会高兴,夸儿子有出息哩。唉,老人家哪里知道,儿子在外当了杆子。小白鹤不知道能瞒到啥时候,反正瞒一天是一天,娘就能高兴一天。再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第一次离开娘恁久,他很想念娘,年前一定要回去看看,给娘多买些好吃的东西,劝劝娘别太劳累了,不要再日夜纺花了,享享清福。咳,自己不在家,大姐肯定常去看娘吧,最好是娘到小亮寺大姐家去住。外甥娄上进十四五了,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吧?小白鹤想娘想大姐想外甥,心里不是滋味,路静愁思多,他又想到了韩秀雯,不知道她在哪里天黑透了,街上冷冷清清,按照赛秦琼的交代,小白鹤不能问刘恩典,只能打听刘恩贵,假装是哥的朋友,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刘家。刘家院子没有院墙,只有篱笆,院门是木板木棍拼凑起来的,只是个摆设,挡不住视线,也挡不住贼。小白鹤站在篱笆外面喊两声,跑出来个小孩,看看小白鹤,不认识,又跑回去了。过了片刻,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老太太一手遮风一手端灯走出来。那个小孩拽着老太太的后衣襟,跟在后面,不时地从身后探出头。“大娘,这是刘恩贵家吗?”小白鹤见老人佝偻着腰,立刻想到了娘,身体瘦弱,脊背弯曲,头发花白,一双小脚,天还不太冷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和娘一模一样。老太太热情地招呼,“哦,找恩贵呀,来,来,屋里坐。”小白鹤问恩贵在家吗?老太太让孙子铁锁去叫恩贵,引着小白鹤进了屋。小白鹤对老太太有种亲近感,似乎回到了娘身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再熟悉不过了。西面屋里大概是恩贵夫妇的卧室,门外半间小屋是灶火,当门铺一张床,看样子是刘黄氏睡的地方,迎门八仙桌上供着观世音菩萨,香炉里香烟缭绕,下面堆着厚厚的香灰。据刘恩典说,娘年轻时就信佛,每年六月十五铜峰庙会,爹用架子车拉着娘去赶庙会,到寺庙烧香跪拜。

刘黄氏说,她眼力不好,一到晚上就麻糊,看不清。她扭身往八仙桌上放灯的时候,小白鹤瞅清楚了她的脸,看起来比娘老多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瘦弱的身子将棉衣衬托得又肥又大,裤腿上缠着黑色绑腿布,小脚不到一拃长,处处和娘差不多。他低下头,心里掠过一丝悲凉。刘黄氏问:“你是恩贵的朋友,我咋没有见过你?”在她的印象中,儿子除了干农活,从不和人交往,今晚突然来了个自称是他朋友的人,极为吃惊。小白鹤呵呵一笑说:“大娘,我是恩贵哥的朋友,多年不见了,今天路过特意来看看,今晚不走了,在你家吃饭,中不中啊?”“中,中。”刘黄氏拉过蒲团坐下来,“没有好的有赖的,一顿饭大娘还能管得起。”

说话间,铁锁和他爹回来了。刘恩贵在桂善人家扛长工,桂善人把刘恩贵当作自己的侄子看,处处照顾,干活从不催促。刘恩贵觉得干少了对不住东家,看见啥活干啥活,一天到晚闲不住。刘恩贵来到小白鹤身边,仔细打量,又往后退两步,瞪大眼睛问:“兄弟,你是来找我的?”

“嗯。”

“我咋不认识你?”刘恩贵的眼瞪得像青皮杏一样圆。

小白鹤没法再装下去了,只好以实相告,“大娘,大哥,实不相瞒,我是刘恩典的朋友,我叫邱林青,受恩典的委托,来看望大娘大哥一家。”

“啥?你是恩典的朋友?”刘黄氏吃惊地瞅着邱林青,刚才还风和日丽的脸上转瞬间狂风怒吼,“我们家没有恩典这个人,你走错门了。刚才你要说是恩典的朋友,门都不让你进。”老太太从蒲团上站起来,坐到床上,头扭到一边,再不理他。

“娘,你看你,人家大老远来看咱,你不能这样待人家呀。”刘恩贵埋怨娘说,“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撇开恩典不说,人家到咱家就是客人,不能给人家脸子看呀。兄弟,你别生气,娘,给这位兄弟打碗鸡蛋茶吧。”打荷包蛋是山里人最亲热的待客方式,刘恩贵想把娘支开,问问恩典的情况。

“不用,不用,我刚吃过饭。”

“我不给土匪烧茶。”

“娘,你咋能这样说人家,你咋知道人家是土匪哩?”

“土匪的朋友还能不是土匪?哼,我就不信他能交正当朋友。”

“娘,话不能那样说,照你的说法,土匪的哥也是土匪,土匪的娘也是土匪了?”

刘黄氏无话可说,闭眼念阿弥陀佛。

“大娘,我不是土匪,也是正当人家,在公主岭集上住,我叫邱林青,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今天我来没别的意思,恩典哥怕你老人家冷,特意买件狗皮袄,托我给你捎来。”小白鹤伸手把包袱抖开,拿出里面黑色的狗皮袄,“大娘,你试试,看合身啵?”

“拿远点!就是龙袍我也不稀罕。”

“大娘,你听我说……”

“不用说,你要是来串门,大娘欢迎,要是给大娘送土匪窝里的东西,不要,不怕你生气,再说大娘就撵客了。”

想不到瘦弱的刘黄氏发起脾气恁么厉害,邱林青不敢往下说了。刘恩贵看不下去了,责怪娘太不讲情面,让人弄得下不来台。邱林青笑笑,表示不生气,把刘恩典亲手种菜、托曹篾匠卖菜的事详细说一遍,用卖菜的钱买了皮袄,让他给大娘送来。

“是不是会编席的曹篾匠?”刘恩贵问,提起曹篾匠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

小白鹤说:“是,就是那个曹篾匠,是那一带的首事先生,他人咋样,恩贵哥你应该知道,恩典哥要是胡来,曹篾匠不会帮他卖菜。”

刘恩贵说:“娘,你的老脑筋也该改改了,二弟想孝敬你,你就是不愿意,谁不犯错?犯了错让人家改呀。娘,二弟出事那年才十几岁,他不懂事,一晃眼过去十几年了,要搁到现在,二弟说啥也不会干那些傻事。娘,不是儿说你……”刘恩贵哭了,他能体会到二弟的难处。娘是老脑筋,自从家里出了土匪,娘就觉得低人一等,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其实,娘背后偷偷流泪,想她的二儿子,眼都快哭瞎了,有几次在梦里叫二弟的名字,娘一辈子好强,爹死的时候,二弟才几岁,有人劝她改嫁,娘不愿意,硬是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吃再多的苦也不说。缓了一会,刘恩贵抽泣着说:“……娘,你是老人,我不应该说你,可你也得替恩典想想,他想尽千方百计孝敬你,你不接受,这是应该的,可这皮袄是二弟自己种菜换回的钱,给你买件皮袄,你不能不收吧?……”刘黄氏哭了,怕人看见,偷偷抹眼泪。

不知啥时候铁锁钻进奶的床底下,推出来一个酱色大坛子,“奶可想二叔了,天天往里面塞豆子。”刘黄氏看见孙子从床下拉出大坛子,说她想二叔,她对准铁锁的头拍一巴掌,“谁让你多嘴,放进去!”铁锁委屈地哭起来,刘恩贵小心地把坛子放回去,责怪儿子,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话。邱林青不明白,孙子抱出来一个坛子,奶为啥恼恁狠,这个秘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弄清楚。邱林青的鼻子酸了,泪水在眼里打转,恩贵哥和大娘在他眼里成了双影。他猛吸两口气,强止住泪水,站起来说:“大娘,大哥说得对,这是恩典哥自己的汗水换来的,没一点匪气,你就收下吧。你年纪大了,没火力,怕冷,穿上皮袄暖和。”

“你说你不是铜峰杆子,咋帮他送皮袄哩?”刘黄氏以为,儿子是杆子头儿,结交的朋友都是杆子。

“大娘,我是公主岭集上的皮匠。”邱林青不紧不慢地说,“我家专做皮袄皮袍皮褥子,到我这里都四代了。恩典哥夏天的时候就想给你老人家做皮袄,我说要啥样式的只管说。恩典哥说手头钱不够,等攒够了再做。我一听笑了,说你的钱花不完,咋会不够哩?他说,你不知道,那些钱不能用,沾有匪气,他要自己种菜卖钱为娘做皮袄。我说,啥钱不钱的,我给你做就中了。他说,不中,必须得拿钱,并且钱不攒够你做我也不要。后来钱攒够了,他到我们店里,不敢伸手摸皮子,怕沾上匪气,这不,皮袄做好了,他没敢摸一下,托我给你送来。大娘,这皮袄真是恩典哥自己种菜卖钱换来的,你收下吧,这是他的一片孝心。”

刘恩贵插话说,不能对客人像对儿子那样,让人家下不来台,只当给客人一个面子,就收下吧。刘黄氏没有吭声,默许了儿子的行为。恩贵把皮袄放到床头,老太太没扭头看,闭着眼念佛。说话间,刘恩贵的媳妇回来了,寒暄几句去做饭了,刘黄氏迈开小脚,到灶火里去烧火。邱林青本想走,怕冷了人家一片热心,留下来和刘恩贵说闲话。刘恩贵说,前几天冯玉祥来象河关了,宣传抗日,招兵买马,准备打日本哩,冯先生在这一带口碑很好,民国十六年管河南的时候,做了不少好事,推倒神像建学校,很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了学上,在老百姓眼里,冯玉祥就是青天大老爷正说得兴奋,桂善人来了,他听说刘恩贵的朋友来了,感觉惊奇,刘恩贵老实巴交,常年累月不出门,咋会有朋友哩?他不放心,过来看看。桂家与刘家是几辈子的交情,桂善人叫桂成玉,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百姓都叫他桂善人。寒暄过后,桂善人接着刘恩贵的话题说,冯玉祥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反对袁世凯称帝,讨伐张勋复辟,软禁贿选总统曹锟,驱逐清逊帝溥仪出宫,组织抗日同盟军,为民族昌盛而呼号,拯救百姓于水火,是个难得的大好人。邱林青听桂善人谈吐不俗,言辞文雅,揣摩他一定是个读书人,身处深山不忘关心天下大事。刘恩贵说:“那天去象河关赶集,桂善人也去了,听了冯先生的抗日演讲,愿意捐献三百匹布,两马车粮食,冯先生很高兴,送了桂善人一本书,《冯玉祥抗战诗歌集》,还在扉页上写了几句话——”桂善人掩饰不住兴奋,接过话茬说:“‘要对得过祖先,要对得过父母,要对得过自己。这一生为人,只有拼命抗日,才是最光明的大道。’”回忆起见冯玉祥的情景,桂善人很激动,自己不过是乡间土财主,而冯先生是中国鼎鼎大名的人物,亲自送他一本书,还在上面签字盖印戳,多大的荣誉啊!“冯先生盖了印戳,谦逊地说,他写的那些白话诗是‘丘八诗’。这几天我粗粗浏览一遍,处处洋溢着爱国之热情,抗日之决心,难得哪。”

见桂善人来,刘黄氏从灶火里过来陪着坐,听他说多次说到“抗日”,就问“啥叫抗日?”

“就是打日本人。”

“哦——”刘黄氏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他以为日本人就像“河南人”“湖北人”“山西人”一样,“为啥要打他们?”

“日本是一个国家,日本国的人叫日本人,他们越洋过海,跑到中国地盘上杀人放火,咱们要是不打他们,他们就把咱们赶尽杀绝。”桂善人尽可能用通俗的话解释。

“哦——”刘黄氏恍然大悟,身处深山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太太不好想象,中国地盘恁么大,日本人不会把中国咋样,“八国联军”厉害吧?把皇帝赶出北京了,不也没有踏上沘水县一步吗?日本能有多厉害,还劳冯将军亲自来象河关视察?

“娘,日本人就是赖毛,赖得很。”刘恩贵说。

“哦——”刘黄氏彻底明白了,近几个月时常听别人说,北边有些地方被赖毛霸占了,百姓活不下去,四处逃散,有的来百秩冲投靠亲戚朋友,看来这赖毛比“八国联军”还厉害,“挨千刀的赖毛,真恨人,不好好在自己地盘上待着,跑到咱们地盘上干坏事,迟早得死干净。”

饭做好了,刘黄氏让成玉兄弟一起吃,桂善人说吃过了,坐在一边说闲话。恩贵媳妇把菜端上来,一盘萝卜,一盘豆腐渣,高粱馍,糊涂①,还煮了几个鸡蛋。铁锁见有鸡蛋,伸手去抓,刘黄氏用筷子敲他的手,小家伙捂住手坐下来不吭声了。邱林青拿起一个鸡蛋,剥开皮递到铁锁手里,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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