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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浦溪上的新桥落成。这是一座单孔的石拱桥,全部用料石垒砌,凌空飞架于浦溪之上。石桥的两边,是石砌的栏杆。张钰龙为母亲修这座桥,石栏杆上,便也依从刘金莲的名讳,雕饰着各式各样的莲花。

新桥落成,一定要请老司“踩桥”。为这事张钰龙犯难了,不论是讲交情,还是说道艺,他都应该请火儿。而火儿与张家窨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来往了。人尽皆知,那是大度的火儿不愿再沾张家窨子的边。如今,遇上这样重大的事情,张家如果不去请他,就未免显得太没有气度了。张钰龙正在为难之时,突然接到火儿的一连三个口信,说他要来为新桥“踩桥”,而且还把踩桥的良辰吉日定在九月初三的午时。他同时托人带来一张清单,上面开列着“踩桥”时所需的物品,要张钰龙备办齐全。火儿行香火,从来都是别人上门请,自己开口揽香火,这还是头一回。如今,火儿一破惯例,要为张家新修的石拱桥“踩桥”,他目的何在?是否另有隐情?张钰龙左思右想,捉摸不透,便求教于足智多谋的婆娘。印蕙娇想了想,告诉他说:“这件事情嘛!你就放心吧!出不了乱子的。火儿的脾性我晓得。他只是来‘踩桥’,没得别的目的,更说不上隐情。‘踩桥’就是‘踩桥’,他是决不会通过‘踩桥’来张家窨子认祖归宗的。”

九月初三,“踩桥”的日子。石拱桥靠浦阳镇的一端,摆着香案和三牲祭醴。桥头那往日等渡的空坪,摆放着一排排板凳,是张家为宾客安排的临时坐席。刘金莲、张钰龙、印蕙娇站立桥头,张罗着迎接宾客。印秀才和秀才娘子早早来到,帮着打点。接着是刘家窨子来人了,林家窨子也来人了。还有镇上“西帮”的客商们,他们以乡亲的善举为荣耀,也都赶来捧场。就连镇上的军政首长,新上任不久的魏千总和邹通判,也都光临现场,对张家的善举大加褒奖。以康岩匠为首的造桥工匠,更是为众人所嘱目。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更多的是镇上那些闲着没事干,嘴巴却从不闲空的人。他们来看新桥落成,更是来看火儿的“踩桥”。火儿和建桥的这户人家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在浦阳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透过今天的“踩桥”,或许可以编排出精彩的故事来。

“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主法的老司怎么还没到场?”印秀才问。

张钰龙说:“主法老司定的是午时‘踩桥’,他不会误事的。”

正在这时,人们发现火儿在不远处的路上现身了。他一身的短打扮,背着一个褡裢,从容不迫地向着新落成的石拱桥走来。张家的大管事张秀山,立刻亲自点燃了缠挂在石桥栏杆上的长长的千子鞭,一个个震天响的大炮也同时撂向了空中。在响过不断纤的鞭炮声中,火儿来到了桥头。先是来到主东一家人的身边,对刘金莲叫了一声:“同年娘!”接着,他双手合抱,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说了声“得罪”。继而,他从褡裢里取出五幅头扎,戴在头上;取出红色法衣,穿在身上。红色法衣的背后,是黑白相间的太极图,很是显眼。他又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副神卦,而后站立在神案前,焚香化纸,开始了作法。

早在这座新桥即将完工时,浦阳镇上的好事之徒们,就开始议论今天的“踩桥”。张家会请谁来“踩桥”?十有八九的人都说,张家是不会,也不敢请火儿的。刘金莲、张钰龙,特别是印蕙娇,都是精明得眉毛空了心的人,绝对不会捉起虱婆往身上咬。出乎意料的是,火儿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要为张家人“踩桥”。街弄子那些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人,立刻断定好戏就要开场。若是火儿趁此机会提出认祖归宗,张家窨子只怕就下不得台了。真的,假的;家的,野的,必定有一场混战。因此,来看火儿“踩桥”的人,便出乎寻常的踊跃。桥头的空坪被挤了个拍满。“踩桥”时有规矩,桥上和对岸是不能去的,于是,人们只得沿着浦溪的堤岸,往新桥的两头沿溪站立。桥头神案前作法的火儿,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的巫傩道艺高超,浦阳镇上无人不晓。他与张家窨子的筋绊,更是街弄子闲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见到眼前的火儿,立刻就会想到命丧青浪滩的张复礼。火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更突显了他与张家的亲缘关系,他不仅五官是张复礼的模子里铸出来,就连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也完全承袭了张家人的脉络。而今,他却是以一个外姓人的身份,来为张家人捐修的新桥来作法“踩桥”。而在张家主事的汉子,却又是与张家毫无血缘的外姓旁人。这本身就是一出离奇的戏文。人们静观火儿作法“踩桥”,也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神案前,火儿连掷三卦,有求必应,法事顺遂。主东张钰龙端着一个小竹筛,朝着火儿走来。竹筛里,放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布鞋上,缠着一绺红纸。张钰龙走到火儿跟前,躬身将竹筛举起,说了声“请!”火儿便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上竹筛里的新鞋,随即边唱边跳,踏起了“九州罡”。古老的傩舞,似龙行,如虎步,气势非凡,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眼球。他按照九宫八卦,踩出了天下九州的方位,把大禹时代的天下九州,归结到了这新修的桥头。可谓这浦溪上的石桥虽小,它也是可以连接着天下九州的。火儿踩踏到精彩处,博得了满场的叫好声。

踩过“九州罡”,火儿便端着一个装着两双新鞋的竹筛,走到浦阳镇的军政首长魏千总和邹通判跟前,举起竹筛,躬身单腿跪地,说了声“请!”两位朝廷命官都是来自外乡,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势,却也入乡随俗,听从老司的摆布,接过新鞋,穿在脚上,并跟随着老司走到了桥头的石阶之下。阳间的浦阳地界,是由朝廷命官管辖的;阴间的浦阳地界,是由巫傩神祗管辖的。协理阴阳的老司,是二者之间的沟通者。如今,浦阳地界又一座新桥落成,两位朝庭命官将在老司的引领之下,最先通过浦溪上的新桥。这时,火儿手里舞着师刀,扯起喉咙,在众人的帮和下,高唱起《踩桥傩歌》:

天定八角地四方,黄河架桥在洛阳。师郎①桥头打一望,步步登高上天堂……

领唱傩歌的火儿,穿着崭新的布鞋,最先迈上了新桥的第一级石阶。他的身后,是同样穿着新鞋的魏千总和邹通判,三人走个“品”字形。在傩歌声中,踏着一级一级石阶,登上宽阔的桥面。其余的人,按照先男后女的次序,紧随他们身后走上了石桥。他领头唱起的《踩桥傩歌》,在浦溪的上空回荡:

万里河山万里遥,鲁班弟子架仙桥。阴桥阳桥一齐架,架座长生不老桥;金桥银桥一齐架,架座招财进宝桥;男桥女桥一齐架,架座发子添孙桥;文桥武桥一齐架,架座青云有路桥……

张钰龙和到场的所有男人,组成了雄势的傩歌帮和队伍。在所有的男人都登上新桥以后,女眷们才依次随行。女眷队伍的最前面,是印蕙娇和张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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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师郎:湘西巫师的自称。

仪芳女二人左右搀扶着的刘金莲。这位饱经沧桑的妇人,被眼前隆重而热烈的场面所深深打动。儿子和儿媳,为了方便她到观音殿进香,不惜花费巨资,在这浦溪上修了这样一座桥。当她发现那石砌栏杆上,雕着的一朵朵莲花时,便连忙走了过去,深情地抚摸着,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这时,桥上已经站满了人。由火儿领唱的《踩桥傩歌》,仍然在继续着:

师门弟子①把桥踩,协理阴阳保安宁;文武官员把桥踩,长治久安享太平;农工之人把桥踩,五谷丰登好年成;经商之人把桥踩,生意兴隆客盈门;读书之人把桥踩,三元及第扬美名……

此刻,张钰龙受到意外的感动。他在浦溪上修这样一座桥,为的是顺从母亲的意愿,方便母亲观音殿进香,仅此而已。经过火儿《踩桥傩歌》的引申开去,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就变得意义非凡了。数不清的乡亲,在向他拱手致意,称赞他行善积德,为地方上做了一件大好事。殊不知,为了修建这座桥,背后的每一个故事,都饱含着他人生的酸甜苦辣。

“踩桥”过后,前来贺喜的宾朋亲友,包括修建石桥的工匠,都要被请到张家窨子宴饮。火儿作为主法“踩桥”的老司,自是在延请之例。浦阳镇上的人都晓得,自从火儿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他已有好些年没有再进到张家窨子了。这一次,他毛遂自荐,担当“踩桥”的老司,是必定要现身张家窨子的。好奇的人们都想见到,那占了鸡窝的鸭崽,将会怎样接待这位鸡窝的真正主人?人们更想得知,张家窨子真正的主人,对占领他地盘的童年伙伴,将会采取怎样的态度?他会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当着地方官员,亲朋戚友,街坊邻里,提出认祖归宗的议题?如果出现了这种状况,将是怎样的结局……为此,前往张家窨子的人流中,除了张家延请的宾客以外,还有许多专门去那里看热闹的人。

火儿随着涌动的人流,进到张家弄子,来到张家窨子高大的门楼前。以往,

他从这里进出过不知多少次,从来也没有着真地观看过这座门楼。今天,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来到这门楼下,竟然驻足不前了。他抬起头来,仰望着高高的门楼。那门楼的正中,是一尊玉皇大帝的泥塑。火儿明白,张姓人的门楼上镶嵌玉皇大帝的塑像,是因为玉皇大帝原本姓张。火儿暗自好笑,自己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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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湘西巫师称其教门为“师教”,巫师亦自称为“师门弟子”。

然也和天上的玉皇沾亲带故!只是他无缘,也无意高攀。火儿前往张家窨子本来就引人注目。他在门楼前的驻足观看,更增加了好事者们的想象空间。他们认为火儿是在为他的认祖归宗作铺垫。原本应该是他的门楼,如今却落到了外姓旁人的名下。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们,等待着观看即将开锣的大戏、好戏。

火儿迈进大门的青石门槛,迳直走过天井,进到了前厅。厅堂里,已经聚集了先到的宾客。那魏千总,邹通判在厅堂的正席就座。刘金莲、张钰龙、印蕙娇招呼着三亲六眷,散坐在厅堂的各处。侍女们正在为客人上茶。看热闹的人们,更到处都是。这时,只见火儿来到张氏家先坛前,双膝跪地,虔诚地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火儿的身上。人们认为,张家的子孙火儿,就要在这时认祖归宗了。他将当着军政大员、三亲六眷、街坊邻里的面正式摊牌,索要自己的权益。这时,最为紧张的,莫过是刘金莲和张钰龙母子了。一旦火儿当众宣布他的诉求,那肯定是无法招架的。母子二人表情僵硬,却依然故作镇定地穿梭在宾客中。印蕙娇去到爹娘的身边,使了一个眼色,只见那印秀才不经意地摇了摇头。火儿此举意欲何为,就连深谙世事的印秀才也捉摸不透。平日里最为镇定的印蕙娇,也不由得紧张得捏了一把汗。火儿来到张家窨子,为哪样要这么三跪九叩?只有他自己清楚。来此以前,母亲有交待:他的血脉是来自张家,不能忘了根本,即或是他永世不姓张,不认祖归宗,也要对血脉的根源拜上一拜。火儿是遵从母亲的意愿行这个大礼的。

火儿行礼过后起了身,人们发现,他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厅堂里,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只见火儿一步一步,来到刘金莲和张钰龙的跟前。这母子二人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火儿在拜过祖先以后,还会做哪样呢?

“同年娘!”火儿先是礼貌地叫了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递到张钰龙的手中,说:“龙儿,这是我拟的一份清单——”

火儿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没头没得脑地“呵”了一声。清单!什么清单?是分财产的清单吗?火儿在向张钰龙摊牌了,看你张钰龙怎样收场!

刘金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张纸。她也对“清单”二字,有着本能的敏感、警觉和恐惧,一时间便不知如何是好。张钰龙也和母亲一样,被这“清单”打了个措手不及。印蕙娇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来到婆婆和丈夫身边。当张钰龙看过清单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情绪倏然放松。他将清单交给了婆娘。印蕙娇睨了一眼清单,得知是虚惊一场,便立刻恢复了常态。

这时,火儿指着那张清单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着,应该为同年爹做一堂‘翻解道场’。这上面开列了做道场需要用的物品,你们去备办齐全吧!”

真相大白。火儿的清单,不是分财产的清单,而是打“翻解道场”的备办物品的清单。

“同年爹遇难这多年了,不能让他老人家的冤魂永远在水牢里受苦受难。让我这个同年崽为他老人家翻冤解洗吧!”火儿一如既往,仍将张复礼称为“同年爹”。没有谁会晓得,要火儿来张家窨子做“翻解道场”,是他母亲的意思。母亲说,认祖归宗并不重要,为生身父亲尽一份孝心,是他必须要做到的。

拥挤在窨子屋里,巴不得天下大乱的好事之徒们,最终也没能看到想看的把戏。他们失望了,泄气了,便纷纷作鸟兽状散去。

“多谢你,火儿哥!”钰龙说。

刘金莲也说:“火儿,多谢你处处为同年爹着想。”

“这是应该的。”火儿这话,显然有双重的意思。他接着说:“我看过日子了,时间就定在十月二十一。你按照我开的这张清单,把所有的准备都做好。到时候,我会带着班子提前赶过来的。”

钰龙说:“火儿哥,多谢你。你放心,我会按照清单上的要求做好准备的。”

火儿接着说:“再有,你们要宣示出去,张家要打翻解道场了。到时候,欢迎四乡八里所有的溺水殇亡,都来道场做搭荐①。”

“到时候,我们会来搭荐的。”伍秀玲立刻凑了过来说。

“舅娘!”火儿跟着钰龙这样称呼伍秀玲。他说:“宝儿和他的姑父一样,也是水里去的。打过‘翻解’之后,他们俩爷儿就会相互有个照应。”

火儿不但放弃了认祖归宗,还要为张复礼打“翻解道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浦阳镇。有好多的人说他是哈宝,怎么放着万贯家财不要,放着高楼大厦不住,偏生要住在强盗窝子里,心甘情愿当一个百家门上行傩作法的老司。也有好多的人称赞他是脚色,提得起,放得落。得到万贯家财又怎样?住进高楼大厦又如何?不如当个香火通行的老司,只要不愁吃,不愁穿,落得个自由自在,管那么大的家业,操那么多的空心做哪样?

“翻解道场”十月二十一日开坛。火儿带领巫师班,提前两天来到了张家窨子。这天,吃过夜饭,掌灯时分,刘金莲着人将火儿单独叫到了阁楼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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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搭荐:湘西巫傩打“翻解道场”,为某人追荐时,凡与主荐者相同原因故去的殇亡者,可参与主荐者的道场,一同得到追荐,谓之“搭荐”。

房里。这里是张家窨子最僻静的地方。

火儿匆匆来到:“同年娘,您叫我?”

“你坐吧!我们说说家常。”刘金莲说着,把放在书桌上的桐油灯拨亮。

“好!说家常。我也正想听同年娘的教诲哩!”火儿笑着说。

“是吗?同年娘可是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刘金莲说:“火儿,同年娘有件事情先要问你。”

“同年娘,有哪样事?你就问吧!”火儿毕恭毕敬地说。

刘金莲开门见山地问火儿:“你跟同年娘照实说,怎么到现在还不成家?”

火儿被问住了,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过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那是……是火儿的姻缘还没有动吧!”

刘金莲摇着说:“不!伢儿,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是姻缘没有动,你是有解不开的心结。”

火儿没有做声,栽下了脑壳。

“告诉同年娘,是这样吗?”

火儿突然抬起头,眼眶里充满着泪水。说:“同年娘,火儿何止是有心结解不开,火儿是有弥天大罪,罪孽深重!罪该万死!”

刘金莲没想到,火儿会把事情看得如此严重。她连忙说:“不!你没有罪。常言说得好,不知者,不为罪。那件事是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形下发生的,何况你的母亲还做出决断,让你远远地走开了。你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你完全没有必要把罪过全揽到自己的头上。”

火儿已是泪水长流。他呜咽着说:“不管怎么说,那是三条人命啊!死去的三个人,又全都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成了枉死的冤鬼,只有我还活在世上,无论怎样惩罚我,都不过分,就是把我碎尸万段,也赎不回我的罪孽!”

刘金莲为火儿的悲怆而动容。她流着泪,劝慰着火儿:“伢儿,你千万要想开点,不能再这样作贱自己。常言说,树有根,水有源,世上的事情,都是有根源的。如今,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了,前因后果你也都明白了,那都是你的前辈作下的孽,不该由你这个后人来顶罪。伢儿啊!张家对不住你的娘,更对不住你。是张家把你的人生世务全都给耽误了。世事同理,将心比心,你的娘不晓得急成了什么样子。你老大不小,不能再这样单打鼓,独划船,一个人过日子了,赶快讨一房妻室,成一个家吧!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但是你的娘为你牵肠挂肚,你那些在九泉之下的亲人,也都会为你不得安生啊!”

刘金莲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把火儿直说得泪流满面。他充满感激地说:“同年娘,火儿这一世人生,除了我自己的娘,就只有您最关心我了。火儿从心底里感谢您老人家,请受火儿一拜。”说着,火儿便跪倒在地上

“火儿,你千万不要这样。”刘金莲连忙搀扶起火儿。她说:“要说感谢,只有我们张家应该感谢你,特别是要感谢你的母亲。”

火儿摇着头,对刘金莲说:“同年娘,您千万莫这样说。这次,火儿来为同年爹做‘翻解道场’,临行时,娘对我说,她这一世人生,千良百善,却也做过两回对人不住的事情。而那仅有的两回,又都是对您不住,想不到您宽宏大量,不但没有怪罪于她,反而设身处地为我娘着想。娘嘱咐我一定把这次的道场做圆满,也算是对您老人家的感谢。”

刘金莲没有立即回火儿的话,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妇人所做的“两回对人不住的事情”,都是刘金莲人生旅途的重大转折:头一回,是那个弱女子遇到了“强盗”的不轨,并因此诞生了眼前这个汉子的生命,从而牵扯出了她的反叛与报复,并衍生出她一世人生几乎所有的酸甜苦辣;二一回,是那个穷妇人自己当上了一回强盗,给意外获释的“羊婆”留下了难以破解的谜,从而牵扯出了她旧时情人感人肺腑的壮举,并衍生成她一世人生几乎全部的生命支撑……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和那位妇人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仇恨,就连怨恨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刘金莲沉吟着,火儿却又说话了:“我娘对我说,她和您,是一条藤上结出的两个苦瓜。她那个苦瓜,结在背阴的一面;您这个苦瓜,结在当阳的一面。背阴的,当阳的,苦瓜都是一样的苦。她让我告诉您,她晓得您已经很苦了,她不会在苦瓜里面再添加黄连。”

火儿的说话,令刘金莲心灵震撼。她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那位妇人让火儿放弃认祖归宗的原因。她止不住喃喃地说着:“多谢!多谢!”

“我娘还说,不要去怪罪任何人。阳世间的人,不要怪罪。阴冥中的人,更不要去怪罪。世上的人,从阴冥转世人间,又从人间坠入阴冥,就这样打着转,就像是溪河边的筒车,每转一个圈都不容易。不论是在阳世,在阴冥,大家都要相互扶持,相互体谅。要让阳世间的人过得自在,也要让阴冥中的人过得安生。就是因为这个,娘才催我来到了这里。”火儿将母亲临行前对他说的话,对着同年娘重复了一遍。

刘金莲再一次受到心灵震撼,这便是火儿毛遂自荐来做这场“翻解道场”的原因。这些年,她拖着这场早就应该做的“翻解道场”迟迟没有做,无非是自己狭隘的心胸在作祟。那位妇人善良的秉性,宽阔的心胸,着实令她汗颜。

“火儿,同年娘真心真意感谢和敬重你的娘。她的话说得那样开阔,她把事做得那样得体。我们见面虽然不多,却早已是心心相印。她时时,处处都在为着别人在着想,自己却在忍受着别人想象不到的苦楚与辛酸。她才是真正的宽宏大量。只要想起她,我就会感到惭愧和不安。我从心底里把她当成张家的恩人看待。回去以后,你一定要把我的这个意思转告给她。”刘金莲说着,话锋一转,又重提起她最关切的事情来:“伢儿,还是先前说的那件事。你纵然有天大的心结,人生世务总还是要有的。为了你遭孽的娘不再为你着急,伤心,赶紧放下心结,讨一房亲,成一个家吧!如果是缺钱,你就说话。同年娘如今除了有点钱,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不!不!同年娘,我不缺钱,真的,不缺钱。”火儿连忙说。同年娘苦口婆心的规劝,使得他的心情感到特别沉重。

“翻解道场”是张家窨子的大事。张钰龙四路发了请帖,三亲六眷如期而至。漫水王家舅公屋里来人了;康家洲的大姑公康家来人了;蜡树湾的小姑公杜家来人了;球岔的大姑父熊家来人了;孝坪的二姑父粟家来人了;柳树湾的三姑父聂家来人了;刘金莲的娘屋人,印蕙娇娘屋的人,也都来人了。只有洪江的叔公张恒兴那里,来不及发请帖,没有来人。

“翻解道场”在沅水岸边一个叫做下湾的河滩上进行。在这里,沅水自西向东流去,隔河可以看到球岔高高的白塔。河坎边搭建了一个座北朝南的席棚。席棚里安设了供有傩公、傩母的傩坛。傩坛前方的两侧,分别用白布围成了两个叫做“狱堂”的圆圈。在傩坛对面临水的河滩上,则用无数的黄荆条扦插和围圈成了一座“枉死城”。这样大规模的“翻解道场”,浦阳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加上今天的道场,是由真孝子石火儿担当局外的主法者,而假孝子张钰龙却成了张家的行孝人。真真假假,以假乱真,必定是一场好看的把戏。吃过早饭,镇上街弄子的人流,便一个劲地朝着下湾的河滩上涌动。张家请来的宾客本来就不少,再加上这些看热闹的人们,河滩上便只看见是攒动的人头。

铁铳三响,鞭炮齐鸣,巫师班的锣鼓声,唢呐声,从席棚里传出。在主法老司火儿的主持下,巫师班开始了冗长的“请神”、“启师”仪式。这样的仪式,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缺少新鲜感,很少人去那里凑热闹。在此期间,河滩上却变得热闹了起来。人们利用这个时间,会亲的会亲,访友的访友,摆谈着家长里短。那些嘴巴闲不住的人,便私下里议论起了钰龙和火儿真假两个“孝子”的话题。然而,张家窨子毕竟是浦阳镇的头牌,平日里为人处世也厚道而谨慎。在这样的场合,张扬这件事,无异于丢张家的丑,拆张家的台,犯不着,也没有必要。这些人在说长道短时,总是左盼右顾,轻声细语,格外小心,生怕被张家人听到了,也生怕被张家的宾客听到了。

席棚里,锣停鼓歇。火儿主持的“请神”、“启师”仪式结束。休息片刻之后,随即进入下一个程序。火儿暝目默神,对着傩坛深深一揖,而后宣示此次“翻解道场”的《榜文》:

灵宝翻解大法坛酬愿解洗榜文一道

伏以

康王有求必应,无愿不从。弟子石法炎,诚惶诚恐,俯拜上言。为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小地名张家弄土地祠下居住。奉

神修因酬解报恩孝信张钰龙,右暨合孝人眷,即日沐手焚香,诚心皈命

酬傩院内岳王圣主,

解洗会上康王尊神,同展慧目,共发善心。是以孝信恸念,法坛正度故显考张复礼魂下,原命於道光二十八年岁次戊申九月十七日未时建生。阳寿四十六岁。盖谓前修有定,大限难逃,不幸殇於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九月二十三日已时。切念亡人生无吉岁,死无良辰,不幸命丧黄泉。魂魄游在枉死,不凭解脱,难以超升。夫梓祀乎九庙合享,而礼隆于三代同追。阴情既述於

龙颜;阳意宜伸於

凤陛。求谋有意,终难遂心。即叩许於香火位前,复允诺以岳府良愿。蒙庇佑特伸酬还,虔备凡仪,卜取今月吉日,敦延

五岳降临,停白马於云中;

三清临门,挚青牛於霄汉。运包篑於旷野;列缗纸於长坪。恭就屈原相公,水下冤魂,旗插五方,堂安五音。英灵飘渺,浩气长存。是以行兵弟子石法炎,召来主荐殇亡张复礼、搭荐殇亡张氏玉凤等同狱冤魂,集结于屈原相公麾下,踏平枉死城,势如破竹;冲出迷魂阵,气若长虹。於是魂登极乐,魄上九霄。翻冤解洗,轮回超升。法事周隆,化财美散。故榜。右仰通知

天运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榜示

火儿宣示完毕,将《榜文》交付给徒弟坤儿。坤儿用浆糊将《榜文》张贴在傩坛外席棚的竹席上。《榜文》立刻招来了众人的围观。人们细细地品味着,咀嚼着。这一张《榜文》,将张家窨子几十年间的是非恩怨,全都隐晦而又明白地坦露于世间。从字里行间,人们可以扑捉到张钰龙的尴尬,石火儿的酸楚。也可以领略到张复礼的无奈,张玉凤的无辜……人们对于这场“翻解道场”,谁也没有妄加评论,只是讳莫如深地淡淡一笑。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就足够了,是不必说出口的。常言说:人死为大过天。何况人家还是不得好死。为了殇亡者的灵魂能得到安息,真和假,是和非,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火儿带着巫师班的老司们,来到傩坛左前方用白布围圈成的“狱堂”。一条篾扎纸糊的船安放在上首。纸船的前面,是一个草窝。草窝里立着杵有木棍的茅草人。茅草人穿着纸做的官服,戴着纸做的官帽。茅草人的五个方位,扦插着五色纸旗,旗上画着“五音黄泉符”。即东边插着青色纸旗,旗上画着“角音黄泉符”;南边插着红色纸旗,旗上画着“徵音黄泉符”;西边插着黑色纸旗,旗上画着“商音黄泉符”;北边插着白色纸旗,旗上画着“羽音黄泉符”。茅草人的身后,插着黄色纸旗,旗上画着“宫音黄泉符”。茅草人的面前,供着五杯酒,五盏茶,五块豆腐,五个斋粑。这个茅草窝里的茅草人,是一个伟大灵魂——屈原的化身,也是这场“翻解道场”的关键。

这时,以张钰龙为首的主荐和搭荐人家的孝子们,身穿孝服,一同进到了“狱堂”,虔诚跪拜在茅草人的面前。“狱堂”外,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在一片锣鼓声中,火儿开始了“断茅人”的法事。他一手拿一杯清水,嘴里念咒,另一只手在水面上画符。接着,他用手指将杯里的符水向着茅草人的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掸过,然后便对着茅草人吟诵起神词来:

茅人大哥,我知道你的根脚,你是屈原相公,你在汩罗江投河……因你出身根大,方与上神对座。殇亡归你统领,冤魂由你集合。你专为人家赐福,不与人家赐祸……今日恭请相公来,何愁枉死城不破。殇亡定然得超升,冤魂定然得解脱……

火儿神词诵毕,对着茅草人的五方跪拜、磕头。跪拜在地上的孝子们,也对着茅草人连连磕头。火儿起身,大喝一声:“请屈原相公登舟!”

早已作好准备的坤儿,双脚跨进纸船当中,用手将纸船提起,挂在身上,而后将茅草窝里扦插着的茅草人抽出,用手高高举起,并做了个游走的动作。与此同时,“狱堂”前,骤然鸣响起铁铳,燃放起鞭炮。刹时间,“狱堂”和屈原相公化身的茅草人,都笼罩在铳炮的烟雾之中。

在傩坛的右前方,还另有一个白布围圈成的“狱堂”,和茅草人所在那个的“狱堂”相对应。由火儿主持的“破水牢”科仪便在这里进行。这个“狱堂”的中央,摆有一口巨大的陶器水缸,水缸里盛着满满的一缸水,水面上漂浮着十六盏点燃的水灯。这口水缸周围的地面上,燃着香烛,摆着祭品。以张钰龙为首的主荐和搭荐人家的孝子们,来到这“狱堂”之中,再次一同虔诚跪拜。张家窨子请来的宾客,也都来到了“狱堂”。他们要亲眼见证溺水亲人的冤魂被搭救的过程。锣鼓声、唢呐声中,主法老司火儿手执祖师棍,围绕着大水缸踩踏起罡步,在巫师们的帮和下,唱起了傩歌:

万里河山万里遥,江河湖海水滔滔。世间几多善良辈,沉冤水底受煎熬……今有主荐殇者张复礼,狱堂冤魂坐水牢。再有搭荐殇者十五位,久别家山路途遥……行兵弟子立坛场,立起东王对西王。河伯水官先拜到,再拜东海老龙王……

傩歌声声,在“狱堂”的上空回荡。渐渐地,在场的孝子们和宾客们,都参入到了帮和的队伍。傩歌深沉而悲壮,道场气氛凝重。继而火儿以轻吟低唱,诉说起主荐殇亡者的坎坷的人生,帮和者的声音也变得委婉。火儿更以如泣如诉的深情,渲染起殇亡者在世时长期的骨肉分离之苦,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主荐孝子张钰龙在内,都不禁为之唏嘘。同时,大家都心里明,肚里白,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就只有火儿是殇亡者的骨肉。火儿的声声傩歌,实际上唱的是自己。他唱着唱着,两眼落泪了,声音嘶哑了。他难以自恃,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猛地,他又清醒过来了,便连忙用手中的� �师棍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他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再次起步,围绕着大水缸重又踏起了罡步,唱起了傩歌……当火儿唱到殇亡者和爱女一同青浪滩罹难时,他纵然饱含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与悲怆,却依然只能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歌唱。而他那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又分明是倾诉着儿子失去父亲,兄长失去妹妹的悲情。“狱堂”里,除了火儿的动人歌唱和众人的倾情帮和以外,还夹杂着轻轻的呜咽声,有人还竟然哭出了声……突然间,巫师班的牛角骤然吹响,如同滚滚雷声在长天轰鸣,火儿的傩歌声,也随之变得激越和高昂:

牛角吹响五雷令,邪魔百鬼难藏身。老君赐我祖师棍,拿来坛场镇乾坤。水底牢笼今朝破,救出冤魂得超升!

火儿踏着牛角声声,一边歌唱,一边舞动着手里的祖师棍。他猛地将祖师棍在地上一顿,而后奋力朝着大水缸打去。大水缸被打破一个大口子,缸里的水向外流淌,水面燃着的水灯顿时熄灭。火儿向大水缸打去第二棍,打破的口子更大,水缸里流淌出来的水,立刻渗透到了河滩上的沙石里。火儿向大水缸打去第三棍,大水缸被彻底打破,现出的是缸底一堆黑底白字的灵牌。一块大灵牌上,写着主荐殇亡张复礼的名讳,十五块小灵牌,则写着其余十五位搭荐殇亡的名讳。水牢终于被击破,冤魂终于被搭救。这时,孝子们一拥而上,寻找并抱起各自亲人的灵牌,号啕大哭起来。这就是“翻解道场”最动人心魄的“哭灵”。哭灵的孝子们,抱着灵牌,蹲坐在河滩的沙石地上,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呼天唤地,失声痛哭。“狱堂”内外,殇亡者的亲友,甚至与殇亡者并无瓜葛的人,也都跟着一同悲泪,一同哭泣……

这时,火儿悄悄儿离开了“狱堂”。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终于能用学来的道艺,让在水牢中受难的父亲,脱离了苦海,重见了天日。他多想也像所有的孝子一样,抱着父亲的灵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却连这样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傩堂的席棚走去。巫师班的老司们,刚刚吃过了中饭。见火儿来到,一个老司立刻给他盛来一碗饭,端出了给他留的菜。火儿接过饭,没得一点胃口。他霸蛮扒了一口饭进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巫师的老司们,大都听说过火儿与张家窨子的瓜葛。火儿虽然没有认祖归宗,却仍然对自己的父亲有一片赤子之心,他们跟着火儿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火儿,完成他救赎父亲冤魂的心愿。他一声不吭,放下手里的饭碗,打开行头箱,拿出灵官的面具,戴在了脸上。便去到傩坛席棚的前面,那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前面摆着香案,桌子上摆着一把椅子。这就是“翻解道场”必有的“仪台”。

在锣鼓声中,戴着灵官面具的火儿,上得仪台,他高高举起的左手挽结起一道灵官诀,而后端坐在椅子上。看热闹的的人们,立刻潮水般从狱堂涌向仪台的两边。不一会,便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主法老司火儿的身上。他们晓得,接下来的仪式,是由主法老司装扮的灵官,逐一为水下的冤魂进行翻冤解洗。由于今天的孝子,并非真正的孝子。而真正的孝子,恰恰又是主法的老司。这极为罕见的错位,成为了罕见的看点,吸引了所有知情人的眼球。仪台上的火儿,在极力告诫自己。此刻,他戴上灵官的面具,就是鉴察世间善恶的灵官,而不再是主荐亡灵张复礼的儿子火儿。他必须抑制自己的情感,不能有半点流露,任何差错与偏离,都是对神灵的亵渎,对道艺的怠慢。他抬起头,朝着前方望去,张钰龙正抱着灵牌,向着他慢慢走来。他顿时觉得头脑有点儿眩晕。转瞬之间,他似乎忘却了对自己的告诫,又回复到了火儿的位置。天哪!这汉子怀中所抱,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灵牌啊!他原本应该是抱灵牌的人,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的权利,成为一个局外人,坐到了这仪台之上。张钰龙迈着深重的脚步,距离仪台越来越近。河滩上发出的“嚓嚓”声响,也离他越来越近。他强制自己定下神来,重又回复到灵官的位置。他眨了眨眼睛,透过缕空的面具,发现怀抱灵牌的张钰龙已经跪在了仪台之前。这时,围观的人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有人轻声儿说:“见鬼,灵牌应该由火儿来抱嘛!”这话进了张钰龙的耳朵,张钰龙栽下了脑壳,假装没听见。这话也进了火儿的耳朵,火儿更是置若罔闻。他作为巫傩弟子,已经不是应该抱灵牌的火儿,而是巫师班主法的老司,协理阴阳的灵官正附体于他,翻冤解洗的重任已落在他的肩上。

灵官威严地发问:“下跪何人?”

“孝信张钰龙。”

“怀抱何物?”

“先父张复礼冤魂……”张钰龙栽着脑壳回答,显得不理直气壮。

“到此何事?”

“恳请纠察大帝开恩。”

灵官裁决:“殇亡张复礼魂下,本乃善良之辈,惨遭飞来横祸,理应翻冤解洗。孝子听令:速速奉送张复礼冤魂,前去屈原相公麾下集结,破得枉死城,解得迷魂阵,一同轮回超生。”

“遵令!”张钰龙说着,便打起飞脚,朝着屈原相公所在“狱堂”奔去。

仪台上的火儿,望着张钰龙远去的背影,有欣喜,更有酸楚。他不自主地再一次落泪了。他还没回过神,又发现张钰龙的女儿仪芳,也抱着一块灵牌向着他走来。火儿顿时泪如雨注,若不是戴着面具,他或许会哭出声来。在场的许多人,只知道灵牌上屈死的冤魂,是主法老司同父异母的妹妹,却并不晓得他与妹妹那段险些儿犯下滔天大罪的孽缘。妹妹因他而葬身鱼腹,他因妹妹而愧悔终生。妹妹在生时,他并不晓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从来也不曾为妹妹做点哪样。今天,他凭着自己的道艺,为可怜的妹妹翻冤解洗,这是他作为兄长,仅有的这一次为妹妹效力的机会。只有把妹妹的冤魂脱离苦海,他的心灵才得获得片刻的安宁。当张仪芳来到仪台的跟前时,他才猛省过来,又回复到灵官的位置。

“下跪何人……”灵官本应威严地发问,可他怎么也提不起精气神。

“孝信张氏仪芳。”张仪芳轻声儿对同年伯说。

“怀抱何物?”

“故姑母张氏玉凤冤魂。”

“到此何事?”

“恳请纠察大帝开恩。”

灵官道出如出一辙的裁决:“殇亡张氏玉凤,本乃善良之辈,惨遭飞来横祸,理应翻冤解洗。孝女听令,速速奉送张氏玉凤冤魂,前去屈原相公麾下集结,破得枉死城,解得迷魂阵,一同轮回越生。”

张仪芳一声“遵令”,便和她父亲一样,飞快地向屈原相公的“狱堂”奔去。

火儿自从事巫傩以来,这样的“翻解道场”,不知做过多少次。以往追荐的亡魂,都与他没有任何瓜葛。今天的“翻解道场”却不同,所有被追荐的亡魂,都与他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除了他的生父和妹妹以外,刘家窨子的小少爷刘士宝,是他老庚的妹夫。就在刘士宝驿码头遇难的前一天,他刚到刘家做过一堂“土地求子”,子嗣没有求得,当事者却成了水下的冤魂,至今他仍然为此事感到不安。再有,“元隆”的大木排在垭角洄被人砍断缆子,他的父亲是唯一幸免遇难的人。父亲的其余十三个同伴,全都被无情的洪水吞噬,其中有“元隆”的大管事易桂和,还有他表姐夫米绍旺的父亲,著名的排头工米仁和。他们都成了这次道场搭荐的冤魂。今天,为米仁和抱灵牌的,是旺儿的哥哥米绍刚。那年,在师父的葬礼过后,为了他与表姐的那档子事,米家兄弟和他曾有过一场激烈的对打,如今,他与表姐夫旺儿,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米绍刚却依然对他心存介蒂。来参与道场的米绍刚,身背背褡子,脚穿水草鞋,排古佬的打扮,显然是刚从常德河洑放排打转。父亲因放排而丢了性命,儿子却依然以放排为业。米绍刚怀抱父亲的灵牌,在与灵官的对答中,自始至终都没看灵官一眼。他将灵官等同于火儿了。端坐于仪台的火儿,不知怎的,心里反倒佩服起这条汉子来。

从水牢里搭出的所有冤魂,都集结到了屈原相公的麾下。接下来便是“破枉死城”。“枉死城”立在傩坛正对面的沅水边。用黄荆条编插的“城墙”,方圆数十丈,上面缠绕着藤蔓。东、南、西、北四方的拱形的“城门”上,高悬着五彩的旌幡。“城”内的“街道”,则是用无数人高的黄荆条扦插、编列而成。这些迂回曲折,到处是死角、断路的“街道”,便是传说中屈鬼冤魂走不出的“迷魂阵”。河滩上,出现了腰身搭挂纸船的老司坤儿,高举着茅草人——屈原相公的化身,朝着“枉死城”行进。屈原相公的身后,是张钰龙打头的十六个孝子。他们怀抱着各自亲人——冤魂的灵牌,哭哀哀,悲切切,鱼贯而行。这时,围观的群众把“枉死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屈原相公带领着十六个水中屈死殇亡的冤魂,来到了“枉死城”的西门。突然间,震天动地铁铳声响起,有如炸开城门的炮火。屈原相公的纸船,趁势一涌而冲进城门,怀抱着亲人冤魂的孝子们随即紧跟进城。屈原相公乘坐的纸船,开始了在黄荆条扦插的“迷魂阵”中的游弋。这时,与屈原相公同行的坤儿清了清喉嗓,吟唱起傩歌:

屈原相公,我知道你的根本。你对楚国忠心一片,反成了流落沅水的孤臣;屈原相公,我知道你的根本。你本是天上的星宿,反成了沉溺水底的冤魂;屈原相公,我知道你的根本。你是五音黄泉的首领,你是水底殇亡的头人;屈原相公,我知道你的根本。你集合冤魂一同翻冤解洗,你引领殇亡一道轮回超生……

傩歌在“枉死城”的上空回响,唱的是对屈原相公的崇敬和信赖。傩歌声中,屈原相公驾着一叶轻舟,穿行在“迷魂阵”的迷雾里。孝子们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一身正气的屈原相公,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由张复礼打头的沅水殇亡在他的引领下,拨开重重迷雾,绕过断路死角,几经包抄迂回,向着光明世界作最后的冲剌。围观的群众透过密密匝匝的黄荆条,注视着屈原相公的行踪,等待着决胜时刻的到来。这时,主法老司火儿,在“枉死城”的东门迎候。当屈原相公的身影冲出东门时,河滩上所有的人欢呼雀跃。与此同时,数不清的糯米斋粑,从四面八方抛向“枉死城”的上空。围观的群众一拥而上,打着“呵嗬”,进到“枉死城”中,抢拾起落在河滩上的糯米斋粑来。众人的踩踏,使得数不清黄荆条,顷刻间倒得满河滩都是。刹时间,一座“枉死城”就这样被夷为平地。人们挥动着手里的糯米斋粑,在沅水边的河滩上欢呼。这时,象征屈原相公的茅草人、乘载屈原相公的纸船、主荐殇亡张复礼和十五位搭荐殇亡的灵牌、连同神香和纸钱堆放在河滩上,由主法老司火儿点火焚化。沅水里这一拨屈死冤魂,就这样在屈原相公的引领之下,脱离苦海,升入天堂。

第二天早饭过后,张家的宾客们纷纷离去,老司们也将各自回家。火儿收拾好行头,去向刘金莲和张钰龙夫妇辞行。他被主人请到后堂。桌子上,摆着一个木制的条盘,里面放着大小不等的银锭。明眼的火儿一看,晓得摆的是一百六十八两八钱。湘西人最吉利的数字,合着数字和谐音,为“一路发发”。

“火儿,辛苦你了,也难为你了。”刘金莲的话意味深长。她指着木盘里的银子说:“这是我们张家的一点小意思,拿去讨房亲吧!你千万莫推辞。”

“同年娘,火儿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收。”火儿说。

张钰龙说:“火儿哥,你千万莫这样说。这一场‘翻解’打下来,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不尽。”

“火儿不能任听老人家沉冤水底,打这场‘翻解’是火儿的本分。”火儿不再称“同年爹”,而叫“老人家”,说打“翻解”是他的“本分”,着实耐人寻味。

印蕙娇听出了火儿的弦外之音,觉得这层窗户纸还是不捅破为好。她连忙对火儿说:“火儿哥,你和钰龙细细时候就认了同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说来为老人家打‘翻解’是你的本分,也不是没得道理。可犁是犁路,耙是耙路,你毕竟是来为我们张家做事。这点钱你都如果不收,那就太见外了。”

“那好!我收下。”火儿说着,从木条盘里拿了八钱银子。他接着说:“这‘一路发发’,我取一个尾巴上的‘发’,拿来开老司们的工钱,已经足够了。其余的‘一路发’,你们就留着吧!”

“火儿!听话,把银子拿走!”刘金莲似乎有点儿生气了。

“多谢同年娘,火儿该拿的,都已经拿了。”火儿对着刘金莲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往前厅走去。在前厅,他对着张家的祖先坛虔诚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家窨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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