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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无三日晴。从清明到谷雨,绵绵细雨一直下过不断纤。谷雨过后,又是一连三天大雨,邬月娥却依然坐着轿子来到了张家窨子。长房过继给她的儿子杜显章,今年二十岁。按照杜氏家族的规矩,男丁必须跟虫帮去一次云南。她的丈夫,当年就是因为跟帮西行丢掉了性命,使得她从新婚的媳妇,顷刻间变成了寡妇。儿子的跟帮,成了她惶恐的梦魇,而杜氏门中铁定的族规,却又是不容更改的。在蜡树湾,跟帮西行的规矩,关系到男人的尊严,家族的兴盛,显章是生性要强的伢儿,怎肯矮人一头,便总是跟娘吵着要跟帮。邬月娥却因为有解不开的心结,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伢儿二十岁,觉得实在不能再拖了,才让儿子跟帮做了虫客。这天,她冒雨来到表姐家,就是要和她一道,去到浦光寺拜观音菩萨,求菩萨保佑她的显章一路平安。

夜里,邬月娥和刘金莲睡在一张床上。这一夜,乌风暴雨没有停过。窨子屋的瓦背上,密集的雨点就如同向簸箕里倒下无数的豆粒,哗哗作响。天井的天沟里,雨水顺着管道,坠落到天井的地漏里。猛地,一道闪电的亮光,映在卧房的窗户纸上,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连房舍屋宇也似乎在微微颤动。既是表姐妹,又是表妯娌的两个寡妇,吓得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们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四月初一,是刘金莲铁定要去观音殿进香的日子。从光绪二十一年观音殿复修竣工到如今,整整过了十一年,刘金莲每月初一、十五的进香,从未间断,其中的大部份时间,都是由邬月娥陪同的。

四更过后,大雨倏然停歇,窗户纸上,竟显现出隐约的星光。睡在床上的两个妇人喜出望外。真是菩萨有眼,让她们得到一个好天气去观音殿进香。

当她们吃过早饭,拎着香纸篮子,前往浦光寺,来到浦溪渡口时,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昨夜的暴雨,引发了山洪,浦溪陡涨,扯扯渡停航。波涛汹涌的浦溪,如同一条黄色的巨蟒,在狭窄的河床里狂奔。空无一人的渡船,拴在对岸溪边的杨柳树下,任凭浑浊的溪流冲击。只有那长长的过河缆子,依然凌空横跨在溪流之上。风儿吹过,长缆便不住地摇晃起来,当中坠落的部分,忽而触及到涨着洪水的溪流,溅起了朵朵浪花。

“耿佬——”刘金莲叫喊着渡子的名字。

无人应声。

邬月娥也跟着喊:“耿佬——”

依然无人应声。

“浦溪停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刘金莲喃喃自语。

“渡子怎么也不想想,今天是初一,有好多的人都要去进香。”邬月娥说。

刘金莲说:“我们等一会吧!人多了,水退了,那渡子就会来摆渡的。”

“这溪水一时半会退得了吗?”

“易涨易退山溪水,山溪水涨得快,也退得快。等一会儿吧!”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姐妹俩坐在渡口一块溜光的岩石上,等候着过渡的同伴。往天这时候,渡口早已聚集了许多香客。今天,老半天了,还只有姐妹二人等在这里。

“这左等右等不见人,是怎么回事呀?”刘金莲感到诧异。

“一定是他们都晓得了渡口停航,才没有来。”邬月娥说:“看来一时半会渡船是开不了的,我们也回去吧!”

“不能回去,莫急。”刘金莲说:“我们再等一会吧!”

这时,浦溪里浑黄的山溪水,咆哮着,翻滚着,奔泻着,肆无忌惮,无止无休,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反而还越涨越凶了。只有那长长的过河缆子,依然孤零零地在浦溪的上空迎风摇曳着。刘金莲先是凝视着咆哮的溪水,继而她又把目光转移到了过河缆子上。

邬月娥轻声儿:“金莲姐,你看,这溪水越涨越大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刘金莲没有回应。

邬月娥抓着刘金莲的臂膀摇了摇,说:“金莲姐,溪水还在涨,没法过渡,我们回去吧!”

刘金莲瞪大两眼问邬月娥:“你说回去?!”

“回去。不回去,呆在这里做哪样?”邬月娥说。

“不!过溪,马上过溪。”刘金莲这样说。看来她决心已下。

邬月娥瞪大两眼,望着刘金莲说:“金莲姐,你不是说梦话吧!”

刘金莲笑了。她说:“不是说梦话。我真的要马上就过溪。”

“你过溪?怎么过?飞过去?!”邬月娥问。

刘金莲指着过河缆子,暴出了她惊天的大胆想法:“从这上面溜过去!”

邬月娥被吓懵了,惊呼:“溜过去!你不要命了?!”

“嘻嘻!我是去拜观音菩萨,观音菩萨会保佑我的。”刘金莲却显得很轻松。她说着,便走到岸边过河缆子立桩的地方。她看了看两岸上的距离,不过只有十来丈。她摸了摸竹篾编成的过河缆子,由于硬木挂钩成年累月的磨刮,已经变得光滑无比。她用手把着竹缆,轻轻儿摇了摇,长缆凌空的部分立刻波浪似的起伏、摇晃起来。

跟在刘金莲身边的邬月娥,把刘金莲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认定她说是要溜着缆子过河,并非只是嘴上讲着好玩,而是立刻要付诸实施。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表姐会有如此的惊世骇俗之举。她必须尽全力制止这荒唐的行为。

“表姐,这样做太危险了。你犯不着这样!”邬月娥恳切地说。

刘金莲毫不在意:“你莫担心,没事的。”

“拜观音有的是日子,迟一天两天也不要紧,你何必硬要今天去拜?”邬月娥继续好言相劝。

“是的。我就是要今天去拜!”刘金莲看来是铁了心。

“迟一天未必会死人?!”邬月娥没得话了,这样堵了她一句。

“不管怎样,我非要今天去拜不可。今天若是不去拜,我就会疯!我就会癫的!!”刘金莲突然忘情地大喊大叫起来。

邬月娥不知所措,哭着说:“金莲姐,你何苦呢!”

刘金莲也潸然泪下。她对邬月娥说:“好妹妹,对不住。姐跟你讲实话吧!姐今天要是不去观音殿拜观音,就会比剜我的心肝还难受。这里面的痛楚,你是想象不到的……”

邬月娥没想到,去浦光寺拜观音菩萨对于刘金莲竟是这样的重要。可她要从这过河缆子上溜过去,毕竟太危险了。她是绝对不放心的。

“你要溜缆子过河也可以,等我去把钰龙和蕙娇叫来,让他们看着你溜。你等着,我去叫。”邬月娥说着就要往回走。

就在邬月娥转身往回走的那一瞬间,刘金莲用嘴巴咬着香纸竹篮的挂系,一攀而上到了凌空的过河缆子。她用左腋夹往竹缆,双脚悬空,右手奋力拉拽着竹缆,朝着对岸缓慢地滑行起来。

邬月娥听得身后有动静,回过头一看,见刘金莲已经上了过河缆子,被吓得魂都没有了,立刻瘫坐在了地上:“天哪!这怎么得了!”

悬空在过河缆子上的刘金莲,通过对竹缆的拚力拉拽,一挪一趋地艰难前行着。那竹缆虽说是打磨得光滑,由于连日来雨水的浸泡,阻力也就随之变大。她的手掌在不断地拉拽中,开始感到钻心的疼痛,继而她发现那拉拽过的竹缆上,竟然粘附着点点殷红。她拚力的拉拽却依然没有停止。

邬月娥突然猛醒,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竹缆上的刘金莲大声叫喊:“姐!你要当心!”

“放心!”刘金莲咬着竹篮挂系的嘴巴含糊地回应着。她朝着溪流的中央一手一手地挪行。随着竹缆的下坠,她的整个腰身,都被溪流淹没。溪流对她下身的猛烈冲击,使她的前行变得更加艰难。她把竹篮的挂系咬得更紧了。随着她身子的挪移,那在竹缆上粘附着的殷红血迹,便被她腋下的衣衫擦拭干净。幸好她穿的是毛蓝布上衣。有铜钱厚的毛蓝布,保证了她的腋下免受损伤。

邬月娥见溪水淹没到了刘金莲的胸口,她的心紧张得几乎跳出了喉咙眼。她除了大喊“当心”以外,便别无它法了。

刘金莲不再理会邬月娥的叫喊。当她到达溪流的中心时,竹缆全都浸泡到了溪水里。她只有头还仍然露在水面,那竹篮里的香纸早已被溪水打湿,她不再用嘴咬竹篮,任其被溪水冲走。湍急的溪流,冲击着她的身子,她的手掌上长流的鲜血,洒落到浑黄的溪水里。她在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作着拚死的挣扎。随着缓慢的挪移,她的胸口渐渐露出了水面。而手掌的疼痛,则更加剧烈了。没奈何,她只得在竹缆上停了下来,作片刻的喘息。

刘金莲的窘态,岸上的邬月娥看得真着。忽然,她不知哪来的机灵劲,大声对着刘金莲喊叫起来:“姐!换一边手!换一边手!”

邬月娥的叫喊声,点醒了刘金莲,她立刻换了一边手,用右腋夹住了竹缆,而用左手在竹缆上着力地拉拽,使得她免除了疼痛的困扰。竹缆上,再也见不到斑斑血迹。她迅速地向着对岸靠拢,胸部出了水面,腰部出了水面,整个身子出了水面,最后连两只脚也离开了水面。她终于在左手被竹缆磨破之前,艰难地到达了对岸。浑身湿透的刘金莲已经精疲力竭,她瘫坐在河滩上,面对着浑黄的溪流,喘着粗气。那手掌上被竹缆刮破了皮的地方,发出了钻心的疼痛。风儿吹过,紧贴在身上的湿衣衫带来了骤然寒意,她浑身顿时便起了鸡皮疙瘩。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邬月娥见刘金莲平安抵达对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刘金莲的举动令她百思不解;刘金莲的勇猛令她望尘莫及。她不明白,这位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妇人,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完成如此这般的壮举?她看见对岸的刘金莲艰难地从河滩上爬起,在朝着她挥了挥手之后,便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的衣衫,踏上了去浦光寺的路。邬月娥这时才想起,必须赶紧回到张家窨子,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

邬月娥一溜小跑回到张家窨子。刚进大门,正好遇到准备外出的张钰龙和印蕙娇俩公婆。

“表满娘,怎么了?您不是和娘一同上了浦光寺吗?”印蕙娇诧异地问。

“不好了!出事了!”邬月娥气喘吁吁地说。

张钰龙立刻追问:“什么?出事了?!”

“……”邬月娥越紧张,越是说不出话。

印蕙娇用言语隐住邬月娥。她说:“表满娘,您莫急,有话慢慢讲。

邬月娥这才回过神,诉说起端底:“浦溪涨水,渡船停航。你们的老娘硬是溜着过河缆子过了浦溪。”

“她溜着过河缆子过了浦溪?!”张钰龙难以置信。

邬月娥说:“是的,我亲眼所见。”

印蕙娇惊讶之余,感到怜惜:“她是那样过的浦溪,浑身不全都打湿了吗?”

“是的。她浑身全都打湿了,还是上了浦光寺。”邬月娥说。

张钰龙和印蕙娇,俩公婆面面相觑。一根筋的老娘,为了要去浦光寺敬观音菩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令他们始料未及。

印蕙娇说:“你还愣着做哪样,快去找船,从沅水里划到浦溪对岸。我这就去给娘找几件干爽的衣服带去。”

一条渔划子在沅水里逆水而上,小船上坐着张钰龙、印蕙娇夫妇和表满娘邬月娥。船到浦溪出口处,浦溪浑黄的溪流依然不住地往沅水里灌。小船老远绕过浦溪出口处洪水的冲击,好不容易才划到了浦溪对岸的沅水边,然后找到一处水流舒缓的地方湾了船。

刘金莲身无干纱,走进浦光寺的山门。暮春时节,乍暖还寒,溪水的浸泡,冷风的挟持,身上还裹贴着湿透的衣衫,使得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变得乌紫,不住地打着喷嚏。这天,浦溪停渡,浦光寺里没得一个香客。她的突然出现,立刻引起僧众的惊讶与诧异。当僧众得知她是溜着过河缆子过的浦溪,都无不为之感动。这位浦阳镇上最富有的施主,果真是观音菩萨最虔诚的信女。住持僧德明法师闻讯,赶紧前来接待。他傻眼了,为难了。眼见得浑身湿透的女菩萨,最当紧的,是要她赶紧换上干爽的衣服。她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若是着了凉,那可不得了。浦光寺是个没有女尼的佛寺,到哪里去找干爽衣服给她换呢?德明想起,自己还有一套从未穿过的海青,便立即着小沙弥去拿了出来。

德明说:“女菩萨,大施主,贫僧的这套海青,是从来都没有穿过的,快找个地方去换了吧!若是女菩萨着了凉,贫僧可是担待不起哟!”

“多谢法师,不打紧的,这蛮好,用不着换。”刘金莲婉言谢绝。她随之连打两个喷嚏。

刘金莲不肯换衣服,德明法师直急得团团转。

“小女子的香纸,已被溪水打湿冲走,烦劳方丈为小女子备办。今天是初一吉日,照例是要孝敬观音娘娘的。”刘金莲虽是冷冻,心里记着的,却依然是上香。她心仪神往的地方,依然是观音殿,是那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菩萨。

“女菩萨放心,香纸贫僧这就即刻去备办。眼下女菩萨最当紧的事情,还是赶快把湿衣服换了,穿着这样一身的湿衣服上香,也是对菩萨的不敬呀!”德明法师想用这种种方法,使得她摸上干爽的僧衣。

“只要小女子心诚,菩萨是不会计较的。”刘金莲这样说。她依然不肯换穿德明的僧衣。

正在相持不下时,刘金莲的家人赶到。

“娘!渡船不开,就想另个的法子嘛!您怎么溜着缆子过了河呀?真把我们吓坏了。”张钰龙说。

“姐!你可真把我吓坏了。”邬月娥也说。

“没事的,不要担心。你不是看着我过了河吗?”刘金莲说得轻巧。

印蕙娇说:“娘!请德明法师找间屋子,先把这身湿衣服换了。”

在德明法师的安排下,印蕙娇领着婆婆,去到一间空置的柴屋里,刘金莲在那里换上了干爽衣服。当刘金莲在儿子、媳妇、表妹的陪同下来到观音殿时,这里已是香烟缭绕,钟罄齐鸣。

张钰龙是第一次来到观音殿。当他抬头仰视观音菩萨的金身时,他惊呆了。那观音菩萨的那双眼睛,不就是母亲眼睛的再现吗?旁人或许不一定看得出,而他作为儿子,对母亲的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只要见到母亲的眼睛,就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奶奶告诉他,母亲的这种眼睛叫做丹凤眼,美丽高贵,神采飞扬。如今,这双眼睛长在了观音菩萨的身上。他万没想到,那位雕作菩萨的工匠,居然用如此高超和技艺,奇特的方式,表达他对故人的留恋。难怪这些年来,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必定要到这里来作揖装香。她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即使是溜着过河缆子过河,也决不能误了这里的香火。那位云游四海的和尚,把他美好的梦永远留在了这座观音殿里。这位留在浦阳镇的女子,以她的这种方式来延续美好的梦,慰藉本已枯萎的心。他作为这二者之间惟一的纽带,仅存的支脉,竟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出现今天的事情,还不晓得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对于远在天边的亲人,音讯渺茫,无法顾及;对于近在身边的亲人,他又能做点什么呢?这时,张钰龙觉得身旁有人轻轻捅了他一下,原来是所有人都下了跪,惟独只有他还在呆呆地站着。他立刻稳住心神,上前一步,跪在了面前摆着的蒲团上。

观音殿里,刘金莲带着钰龙、蕙娇,和邬月娥一道,拈香跪拜。善男信女的眼光,聚集在殿堂里的观音菩萨真容。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俯视着天下苍生,播撒着人间至爱。印蕙娇的目光,由上及下,最后凝定在那金色的莲台之上。莲台的金色花瓣,嫣然绽放,仿佛带着朝露,溢出清香。十一年前,她第一眼见到这金色莲台时,就悟出了内中的玄机,聪明绝顶的工匠,在以这种绝妙的方式,让他心中的那朵金莲,伴随着观音菩萨长存世间,永不枯谢凋零。与其说是名讳的巧合,倒不如说是生命的机缘;与其说是隐晦的哑谜,倒不如说是真情的告白。此刻在她身旁的婆婆,显然是心有灵犀,早就心领神悟。如若不然,她怎么会溜着过河缆子也要越过浦溪,来到这金色的莲台之下?印蕙娇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受的是礼义、妇道的教育,对妇人的越轨行为,有着本能的厌恶与不屑。然而,命运却开了她一个玩笑,她的婆婆就偏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深爱着的丈夫,又偏生是婆婆这种经历的产物。那位雕花木匠就血统而言,竟然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公公。她必须重新思考,回到现实。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她必须与婆婆、丈夫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眼望着金色的莲台,她情不自禁地落泪了。

刘金莲虔诚地长跪在观音殿的蒲团上。她在经受过浦溪上的惊吓之后,来到观音殿,她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多少年来,她一直笼罩在“阴错阳差”的阴影里。她总是竭尽全力,寻求自我解脱,可始终也没能走出阴影。她行将老去的生命,只能依靠这里的观音菩萨来支撑。此刻,她头一回带领着儿子和儿媳,一同在这里拈香跪拜,她感到了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凝望观音菩萨的金身,到底座的每一瓣金莲,她都是那样烂熟于心。雕作菩萨的故人已经远走天涯,他却将这呕心沥血之作,长留在了这里。故人留下的谜,只有她能破解;故人留下的情,只有她能领略。每当她以自己的这双丹凤眼,凝视菩萨的那双丹凤眼时,就强烈地感到,菩萨和凡人,已经被融合为一体。她每次来到这观音殿,与其说是拜观音,不如说是拜自己。如今,儿子和儿媳,都早已得知了那“阴错阳差”的来龙去脉,他们心照不宣的体谅,更使她感到罪孽的深重。她惟一的赎罪方式,是在菩萨面前为他们祈祷;在自己心中为他们祝福。在悠扬的钟罄声中,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亲人们一个个在她的眼前闪现,还有那四海云游,茫然不知所终的故人……对于这所有的人,她除了感到深深的内疚以外,便再也没有其它任何补偿的方式了。

“娘!起来吧!”蕙娇在婆婆的耳边轻声说。

刘金莲的儿子和儿媳的搀扶下,从蒲团上起了身。

邬月娥仍然跪着没有起身。印蕙娇要前去搀扶,刘金莲制止道:“让她多跪一会儿吧!”

“怎么了?”蕙娇问。

刘金莲说:“她的显章跟着虫帮去了云南。她在求菩萨赐给显章一路平安。”

跪在蒲团上的邬月娥,这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向观音菩萨轻声喃喃地诉说,谁也听不清她了些哪样,可又都能猜度出她所说的内容。那条路对于她来说,曾留下过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而今,她过继来的儿子为了遵循祖制,又必须重走那条伤心路。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纷繁的世事,往往就在这种可怕的循环往复中发生。一个弱女子,除了在菩萨面前为远行的儿子虔诚祈祷之外,她又还能做些哪样呢?

这天,偌大的浦光寺,就只有这四个香客。中午,德明法师在五观堂设斋宴盛情款待。开宴之前,知客为刘金莲送来了桐叶包着的草药和一块白布。

德明说:“这是贫僧特意着人去后山采来的。这种草药治疗皮肉伤非常好,女菩萨如不嫌弃,敷用一二回,伤就好了。”

“给法师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刘金莲说。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德明也说着客套话。

张钰龙羞愧难当。德明法师都发现了母亲手受伤,自己却全然不知。他连忙和婆娘一道,为母亲敷药包伤。

“大施主,要是浦溪上有座桥,令堂女菩萨的手,也就不会受伤了。”德明法师对张钰龙说。

“是啊!是啊!”张钰龙点头称是。他把德明的话放在了心上。

下山的时候,张钰龙对母亲说:“娘,您今天可把孩儿吓坏了。”

刘金莲却摇着头说:“不!娘今天的这趟过河缆子溜得好。”

“孩儿不懂娘这话的意思。”张钰龙说。

印蕙娇说话了:“这都不懂。娘要是不溜这趟过河缆子,你能来陪娘一起拜观音菩萨吗?”

午后,红日当空,春风拂煦。浦阳山上,生意盎然。这一年最后的冻花天,冻开了满山的铁壳桐油花,如银似雪地绽放在枝头。刘金莲一行人登上小山坳,老远望去,浦溪的洪水已经悄然退去。真是“易涨易退山溪水”。扯扯渡的渡船,重又挂上了过河缆子。走下山坳,沿着岩板路向前走,不远处便是浦溪渡口了。几个放牛娃,正赶着一群膘肥体壮的水牛,在坡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有个放牛娃扯起喉咙,唱起了山歌:

生要连,死要连,连到天塌海水干。我郎放妹身身身身药,要身身我妹一万年。

岩板路上行走着的人们,谁也没有说话,那山歌的字字句句,显得格外的清晰和明白。所有的人,都在张着耳朵细听,又都做起充耳不闻的样子。最为敏感的莫过于刘金莲。几十年来,身身身身迷药魔幻般地如影随行,给了她数不清的困扰。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身身身身迷药的力量,仿佛总是无处不在。她或信或疑,今天溜着过河缆子过浦溪,难道也是凭借这种“药”的力量?!张钰龙为此莫衷一是。他并不情愿自己是身身身身迷药的产物,却又无法予以全盘否定,特别是母亲今天溜缆子过浦溪的举动,按照常理是无法解释的。只有那身身身身迷药,或许还可以作为解释母亲今天举动的依据。这时,只有印蕙娇在暗自骂道,这是哪家的鬼崽崽,千不唱,万不唱,怎么生起门径唱起这样的山歌来?

第二天,张钰龙和蕙娇商量后,去了一趟鲁班宫,找到了那里的岩匠。为了母亲进香的方便,他决定出资在浦溪上修建一座石拱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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