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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羲之与郗璿结婚。

这是一桩美好的姻缘,也是士族大家珠联璧合的范例。这次婚事是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下进行的。王敦与朝廷之间的冲突已是箭在弦上,战事就在眼前。郗鉴被王敦软禁后,此时已不存任何政治谈判的想法。他坚定地站在皇室一边,决心讨逆,别无选择。对于王羲之来说,一边是伯父,一边是岳父,彼此水火不容,他不可回避地被置于政治斗争的漩涡里。此时羲之该作何感想作何选择?

羲之此时已经二十二岁,成熟的他必不肯轻易陷入危机之中,当然也不会背弃大义。

不久,王敦病重,他以朝廷的名义矫诏任命其“乳臭未干”的嗣子王应为武卫将军以自副,又以其兄王含为骠骑大将军。六月,王敦派钱凤及冠军将军邓岳、前将军周抚等率众进攻京师。此时的王敦已不是当年威风八面的状态,常年的戎马生涯,又不善调理,多次的沉浮颠沛,长期纵酒纵欲,过于强烈的悲喜怨怒,遂至于大病不起。更为切实也更为本质的原因,是王敦、王导所代表的大士族、大地主、大官僚阶级已经引起全社会的怨恨。多年来,他们的特权无限扩张,贪婪的权财追求几乎无边无际,这个集团已经为社会所不齿,怨愤之声不仅在宫廷,整个江南对他们都敢怒不敢言,这种民怨之声甚至流传于乌衣巷的市井儿歌中。

京都再次面对兵临城下的危机,晋明帝看到先帝忧愤而死的悲剧马上就要复加到自己的头上,忍无可忍,决定举全国之力讨伐王敦保卫建康,和叛军决一死战。在军事部署上,朝廷调动大批兵将,加司徒王导为大都督、领扬州刺史(这是“以王制王”的策略),以帝舅庾亮领左卫将军,以郗鉴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保卫皇帝和皇室)。郗鉴是赤心保主的,但他此时却以“卫军军号无益事实”而固辞不受,不知是为了避免成为王敦的主要攻击目标呢,还是觉得让自己做个“皇室保卫队长”对整个战役没有实际意义。

王敦这次造反,和第一次逼宫晋元帝有所不同。如果说上一次还有“清君侧”可做遁词,那么这一次就是明目张胆的造反,而且是对抗民意违反民心的军事政变。我们不禁要问,既然刘隗、刁协那些人已被清除,王敦为何还要再次“犯上作乱”?笔者以为:从表面上看,上次王敦入京已经给自己留下一个叛臣逆子的声名,怎么擦拭也难以洗刷干净了,尤其是错杀周顗且不准王彬前往吊丧一事,在社会上造成的恶评久久不能稍息。其次,王室对王氏的不信任进一步加强,而且开始了行动,如重用庾亮、郗鉴,强军以备不测等。最严重的是,王敦自持淫威,把王家子弟都封了大官,这引起江南各个士族大家的联合反抗。王敦的本意是加强王家的政治势力,企图以刀光剑影压服民意,结果适得其反,足见行大事者往往过犹不及,民心才是根本。王敦很可能作如是想:问题不但没有解决,情势反而每况愈下,这样下去,王家必将为俎上肉,干脆打进京城掀翻皇帝……既然洗不掉叛臣的骂名,那就再来一次,让你们晓得我的厉害!

七月,双方大军激战于秦淮河畔、朱雀桥边。

此时的建康,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临淮太守苏峻等援兵从北部压下攻击王敦部将王含,王含兵溃,朝廷在军事上很快转为优势。恰在此时,王敦疾甚,昏迷不能主事。虽经多方治疗,终于不可救药,一代枭雄王敦愤恨而死。多年来威风八面、横行无忌、气焰嚣张的王敦终于顶不住天道循回,一命归天去了。

主帅死亡,让王家军士气大挫。

王含、王应见大事不好,仓皇逃去荆州,投奔王舒。王舒虽为王氏族人,但他害怕朝廷问罪,便将王含、王应父子俩杀死,尸体沉入长江中,此举完全出于自保。王敦的部将周抚与邓岳等舍弃军队狼狈逃亡,进入酉阳的蛮人部落中。这场剧烈的军事政变是东晋立国以来的第二次大震荡,其结果是王敦惨败,落了个“发瘗出尸,焚其衣冠,跪而刑之”的下场。直到唐人所撰的《晋书》,仍从正统的史学观点骂他“擅窃国命,杀害忠良,遂欲篡盗乘舆,逼迁龟鼎”。这一评论类似“文革”大字报的简单谩骂,未曾从社会矛盾的基本层面去作深入分析——姑妄听之,不必囫囵盲从。

王敦之难平定后,有司奏“王彬等敦之亲族,皆当除名”。

明帝考虑再三,最终还是下诏:“司徒导以大义灭亲,犹将百世宥之,况彬等皆公之近亲乎!”司马绍的这一决定是聪明的。当时王家依然拥有很强的政治实力,如果将他们悉数除名,极有可能酿成祸乱。于是皇上说:虽然王敦谋反,但是王导及其族人大都能立场鲜明地站在国家一边,大义灭亲,难能可贵啊。王彬虽为王敦附庸,但他是王导的近亲,不要问罪了。于是,“悉无所问”。

不过,到十月间,朝廷还是免了王彬的江州刺史,征拜光禄勋,转任度支尚书——由封疆大吏调为朝廷内官,这也是为了防祸。其实,王彬是真正的忠臣,且从来没有动摇自己的政治立场。他身在王敦营中,无可逃遁,但头脑始终清醒。王彬多次苦谏王敦,王敦甚至要杀死他。王彬向使不在王敦,而是在庾亮、郗鉴或王导的帐下,忠奸之累决不至于此。关于处分王家一事,《晋书.王彬传》的记载较详:“敦平,有司奏彬及兄(王旷)子安成太守籍之并是敦亲,皆除名。”明帝下诏,一律加以宽恕。此事说明羲之兄长王籍之当时仍在世,此前曾任安成太守,而且是支持或默认王敦造反的。

在这场政治风波中,羲之受到不小的冲击。王敦第一次造反,羲之响应王导天天随家族中人去朝廷叩头请罪,这对于“以骨鲠称”的他已经够难堪的了。王敦第二次造反,情势更为复杂,政治的戏剧性和人生的无常在王家体现得十分鲜明,而且总在风口浪尖上。好在羲之此时尚未做官所以谈不上处罚,他的胞兄王籍之却险些被撤职除名。

此时此事,羲之的政治倾向究竟如何,没有史料可证。我们有理由推测,他从叔叔王彬身上一定会得到教训:最好不要跟随本家做事,亲族往往让人的立场发生迁移;亲族的藩篱让人不能自由表达观点,让外界的舆论产生误解,倒不如跟了外姓旁人去做事,反而有一定的独立性。后来他去庾亮、殷浩那里做事而不愿在朝廷跟随王导,最早的影响可能来自这里。王羲之的这种判断与选择是不是受了当时民情民意的影响,而不肯将自己完全撂进家族圈子里呢?笔者以为是。

这次事变中,郗鉴的态度值得玩味。郗鉴是永嘉南渡之流帅中最具实力、最具政治眼光的一个。他忠于司马氏王朝,反对王敦造反,立场很是明确。同时他也充分看到王氏在江左羽翼广大,所以他坚决反对刘隗等人“尽诛王氏”的馊主意。王导代表了大豪族的利益,有“江左管夷吾”的称号,没有任何势力能与之抗衡,东晋政权也依赖王家得以偏安江南。郗鉴从王敦那里回到建康后所作的讨伐王敦的谋划,后来起了至关要紧的作用。而他,并没有首当其冲,也未曾因此多分一杯羹。

在王敦两次造反中,王导的态度也值得推敲。王导仇恨刘隗、刁协等,对皇帝采取的压制、怀疑、降低王氏权力的做法当然不满。从这一点说,王导心向王敦,同情其“清君侧”的做法。但王导并不支持王敦造反,不赞成王敦采取的以军事手段夺权的极端方式。作为政治家,他有他的认知、耐力和筹划。王敦第一次打进京师来,王导借助其军事行动顺便清除了异己,但他反对全面夺权。王导总是以维护司马氏王室的面目出现,这可能出于儒家的忠君理念,也可能是政客的老谋深算。王导明白,虽然元、明二帝软弱无能,但若废除司马氏改由王氏独掌政权改朝换代,阻力还是非常大的,倘若因此导致江南大变,那就远不如利用司马氏的招牌继续维持“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庶几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于国于民都有好处,对王家也没有坏处——既执掌实权又能得忠臣名声,何乐而不为!王敦在政治上远不及王导老辣,“狼抗无上”,“鲁莽灭裂”,反而导致自己的覆亡。

现代人有必要冲破旧式的伦理观,去审视历史上的忠奸顺逆。来自封建正统的所谓叛臣、反将、乱臣,不可一概而论。取得政权的手段只是一方面,关键看执政者做了些什么,攻守双方都代表了哪些人的利益。三代之前就有这样的故事,忠奸难以厘清。史书说,尧在移交权力时曾经十分为难:“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因此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终不以天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从这段话看,尧是自觉地、主动地、高风亮节地让位于“舜”的,果如此,尧不愧为道德高尚且有理性精神的圣人。其实这一描述并不完整。史书只是用“卒”、“终”记载了结果,省略了尧舜争斗的过程和细节。据《孟子》载,舜早就看出尧想授位于其子丹朱,起初他采取了贤人姿态(实际是观望),不争论,也不争夺,希望尧最终不会那样做。后来舜发现形势不对劲了,于是一改韬晦之计,主动出击,从尧的手里夺了最高权力。《古本竹书纪年》记:“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这句话再明白不过地说出了当时情景:舜认为尧的德行堕落了,不该让自己的儿子接班,于是就把尧抓起来了,尧成了舜的囚徒。“复掩塞丹朱使不与相见”,舜还把尧的儿子藏起来(软禁),不让他们父子相见。由此可见上古时代的那次权力继承其实是一次宫廷政变,为此,韩非子说舜是“人臣弑其君者”。但在道德伦理层面上,很难说谁对谁错。尧如果将权力私相授受就等于破坏了既定规矩,当然不妥。舜在夺权过程中使用了武力,后人也多有诟病者。今人只能从历史的层面上去认识上古之事。当时的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禅让制摇摇欲坠,而世袭制的条件还不够成熟,必然会出现类似的政变。舜执政清明,深得民众赞誉,照样获得历史的好评,这才是判断是非的标准。

同样,舜后期也想把权力移交给自己的儿子,无奈大禹手下有强大的治水队伍,最后大禹将舜的儿子商均灭了,也是武力夺权。大禹治国有方,后人还是将其尊为贤达伟人。大禹把权力传给自己的儿子启,也曾遭到伯益势力的反抗。虽然启最终建立了夏朝,后来还是有“夷代夏政”四十年的历史插曲。历史说明,只有那些获得民意的政权才具有稳定的合法性,政权的转换形式是否优雅,是揭竿而起还是禅让篡位,不是最重要的。

两汉三国,篡位的事多了去了。王莽是一位迂腐的改革家,一度雄心壮志企图改革西汉末年的社会积弊,可惜因其过于迷恋儒家教条,改革没有成功,反而引发**,给社会造成极大的混乱。刘秀继续了皇权,将王莽认定为篡国夺权的奸臣,他的成功在于恢复了西汉的利国利民的大政方针。曹操,一代豪杰,建安文学的领头人,也被正史称为奸雄,舞台上的白鼻子曹孟德总是一副丑相。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位名将,桓温,他曾力排众议,率军北伐,恢复了东晋大半失地,功在国家,桓温父子后来被正史诬为“乱臣贼子”。桓温与王敦“心有灵犀”,有一次,桓温行经王敦的坟墓,情不自禁连声赞叹“可儿!可儿!”——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桓温,这位被《晋书》谴责为“挟震主之威,蓄无君之志”的“凶逆”,王羲之却尊称他为“桓公”,誉之为古来少有的英雄。王羲之的好友孙绰在《致庾亮笺》中也说:“王敦可人之目,数十年间也。”《世说.赏誉》注:“不知其人,观其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群分的标准只能是政治、道德、思想观点的一致。从种种迹象推断,王羲之不是东晋王朝的叛逆,但也绝非愚昧颟顸的忠臣。联系后来羲之致司马昱、殷浩等执政者的书信中对当局的激烈指责可以看出,王羲之是不满东晋现实的,但他的不满和王敦王导的不满是有区别的。古代历史家众口一词地咒骂王敦、桓温为逆臣,实际上,两晋的统治者司马氏已经反动腐朽到极点,内外衰颓不堪,其政权已经失去了合法性。即使从手段上说,王敦、桓温等人希图取而代之,也未可厚非。曹魏不是篡夺了汉室的政权吗?司马氏不也是如此得来帝王宝座的吗?如果曹魏、司马氏的政权具有合法性,对王敦、桓温之流就不应过分苛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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