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失怙之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这一时期,对王羲之最沉重的打击莫过于失怙之痛。

当时的政治背景是这样的:司马越听从王衍计,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兼领江州刺史,任务主要是带兵打仗,保卫黄淮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王敦占据了从东海到长江中游的湖北江西安徽广大地域,兵多将广。他驰骋战场,杀伐无数,但对未来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王衍说服司马越实施守淮保黄的战略部署,万一形势不好,军队可以退一步守淮保江,以江南作为日后的立足之地。七月,司马越再遣王敦坐镇扬州,招兵买马,催促粮草,充实黄河流域那些继续与北方民族血战的各支军队。

汉主刘渊(就是那个慷慨大方曾被朝廷重用的匈奴人)遣其子刘聪及大将王弥侵略上党,围困壶关。壶关即今山西上党、壶口地区。此处扼守太行东西,锁钥黄河南北,是个无可争议的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壶关失守,则京师不保。司马越先是遣并州刺史刘琨使兵救之,但为刘聪所败。并州即今太原,刘琨失败,意味着山西北部也沦陷了。匈奴的势力——此即当时五胡十六国中的汉——占据了黄河以北大片地域。

此时,作为掌管全国军事的太傅司马越,其最好的战略选择是避开敌方锋芒,坚守黄河,整顿军马粮秣,待积蓄力量后再战。但他错误估计了形势,不顾军力疲顿粮草不济,派遣时任淮南内史的王旷率将军施融、曹超带兵前去攻打刘聪等,企图将来势汹汹的敌人赶出山西。军事的棋局从来是双方一起的博弈,晋朝的士族知识分子大多天真,他们以为棋局是由一个人单方面拨弄的。

王旷带领不足三万军队,自黄河而上,欲长驱而前。此时上游春水融冰,大河汹涌,浊浪滔滔。王旷的军队沿着黄河向西行进,对面是巍巍太行山南端的东垣(北魏皇兴四年曾改名白水县)。太行山巍峨广大,向南延伸至河南与山西交界地区,濒临黄河,《愚公移山》中说的王屋山就在这里。太行山脉的东侧为断层构造,相对高差达一千五百至两千米,交通不便,军队和粮草很难通过。王旷的队伍必须解决四大困难才有可能取胜。首先是过河,全军渡过黄河并在对岸有可靠的立足之地,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其次是翻越层层大山,到达战役地点并迅速建立有利于自己的攻守态势。不熟悉那边地形,没有良好的向导,不要说打仗,进去多少人都出不来。三是粮草供应,如此险恶的山川,没有充分的军需准备,即使敌人不防御,也很难调动数万将士过河杀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保持高昂的士气。

遥望河对岸的层峦叠嶂,还有面前滔滔的河水,将士们大都没有取胜的信心。古时有太行八陉,这八陉都是羊肠小道,王屋山内的小径几乎无路通行。笔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做过一次太行探险,自济源翻山去王屋山主峰,因为山路过于险要未能成功。后又曾赴垣曲县、平陆县、曲沃县考察当地农民生存状况。从魏晋至今时间已过去一千七百年,那里的很多人还住在山中塬上的窑洞里,农民家中穷得徒有四壁,而这还是二十世纪的和平年代呢!试想魏晋时的情势,战乱频仍,民不聊生,部队要在那里打仗,绝对不能依靠从当地取得军粮和民力——想都不要想!

将军施融对主将王旷说:“彼乘险间出,我虽有数万之众,犹是一军独受敌也。且当阻水为固,以量形势,然后图之。”

施融对形势的分析是十分正确的。刘渊父子已经占据晋地,雄踞太行,正是野心旺盛、战斗力最强的时候。他们若以壶关顺流而下,或者出风陵渡过河,三天之内就能拿下长安、洛阳,正所谓“此诚不可与争锋”的军事情态。但是,如果晋军扼守黄河渡口要塞,以黄河为天险,加固防御工事,度量形势,等待时机,然后打败敌人,是可能的。而且,这也是最为实际的选择。

这一建议至关重要,也符合军事的攻守大略。然而,王旷求胜心切,当即就愤怒地骂部将施融:“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故意要乱我军心!扰乱军心当受什么处罚难道你不知道吗?”王旷之所以这么说,正是因为当时军中弥漫着失败的预感,军心脆弱,王旷对此也很敏感。施融见主帅如此严厉,丝毫没有听取合理建议的意思,知趣地闭了嘴。施融并非不懂士气的重要,但他深知维护士气是有条件的,如果面临必死无疑之地,又无慷慨就义之精神支撑,甚至也没有粮草,那士气是维持不住的。

从王旷的反应可以看出,王旷对于这次战役的整个攻守态势很不明白,对敌我力量对比也缺乏清醒的认识,而且刚愎自用,听不进不同意见。有人说,这足见其报国之心一片赤诚。不然。今人讨论历史功过,无须为贤者讳。王旷身为主将,应当对此役负有最终责任。大军行动,犹如箭在弦上,军心自是不好动摇,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战争是以胜败考量将军和士兵的,每一次重大战役的胜与败都会给大局造成极大影响,胜者负者,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焕然一新,后者不可挽回。

王旷为什么如此建功心切?重要的原因在于:司马越安排司马睿占据建邺,但是,琅邪王氏当下几乎都投在晋王司马睿麾下,司马越对此有些不放心。万一中原丢失,而司马睿据江独立,他司马越将无葬身之地。因此他才将远在淮南的王旷的军队拉出来,派往晋地去拒敌。如果王旷违背命令,就足以证明王氏兄弟和司马睿已经有了君子协定——不惜丢弃中原而偏安江左。王旷深知这次调动的政治潜台词,所以只能拼死一战以证明琅邪王氏还是忠于西晋朝廷的。

政治可以暧昧,战争无法掺假,任何夹杂了政治私心的战役都会失去最基本的判断,举措也就成了作秀。王旷面对强敌一心想着攻城略地做个样子给司马越看看,没有虚心倾听部下的忠言,对军情失去了冷静的分析,导致了错误的决策。王旷命令部队继续前进,赶早越过黄河,尽快与敌人决一死战。哪个胆敢怠慢军心,立斩!

施融见主帅不肯采纳他的意见,退回自己的兵营中,自语道:“彼(刘聪)善用兵,旷暗于事势,吾属今必死矣!”施融是个了不起的将领,此时的他已经预知自己一干人此战必死无疑——何等清醒的见识!魏晋文人多不谙军事,然而常被委以军事重任,此亦为中原朝廷失败的原因之一。历史上文人带兵者不计其数,但是所有的胜利者都有一个特点:虚心听取各方面的方案,善于学习,积累经验,才能打败强敌——王旷不属于这一类。

次日,王旷一意孤行,一干人等,渡过黄河,于太行山中挺进,寻找刘聪父子的队伍,以求决战。经过多日跋涉,军士筋疲力尽,又无粮草接应。没有粮草供应的部队是不会有战斗力的,这是常识。当数万人与刘聪相遇时,晋军已经不堪一击,胜负勿复多言。两军战于长平之间,旷兵大败,施融、曹超皆战死。王旷被俘。

这次战役的失败,教训在于:一、司马越及王衍此时调遣王旷北征,是一大失策,至少时机不对,在应当取守势的时候取了攻势;二、从淮南去上党,深入敌区,路远劳师,为军事之大忌;三、王旷求功心切,不懂山地作战的特点,又听不进部下良言,主观武断,无异于铤而走险,非败不可。此举不但置王旷于死地,且给王羲之兄弟造成沉重浓厚的政治阴影,这一痛苦,终其一生都无力摆脱。

噩耗传到建邺,王导最先得到消息。他反复问及王旷的下落,来人只是摇头。王导追问:是死了还是活着?来人斟酌再三说:没有死,但不知下落。王导知道,既然没死,那就是被俘后降了。如果按被俘投降上报,那将有辱王家的名声。况且,王旷身负王命奔赴战场本意是为国立功,主题基于正义,无论如何不能让献身国家的人背负恶名。于是,在向司马睿报告消息时,王导用了这样的词语:“王旷下落不明。”

不幸的消息终于传入家中。

时在永嘉五年,公元三○九年,羲之七岁。

父亲的噩耗传来,犹如塌天之祸。羲之听见了母亲那一声悲恸欲绝的哀号,还有哥哥惊天动地的哭声,他冲出帷幕,到了客厅,抱着母亲连声呼唤。哥哥籍之因为过于悲怆,以至于喉咙里哭出血来。母亲一口气憋了过去,倒在潮湿的地板上。大家闻声赶来,此时母亲还是无声无息。过于强烈的打击让这位文弱女子无法承受塌天大祸。众人千呼万唤,又请了医生抢救,好歹拉回了她的性命。族人好言劝慰,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透,失败但不壮烈,痛苦便不能畅快诉说,老少男女都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母子抱头痛哭,惊天动地。

整个乌衣巷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关于是否发丧,族人意见不一致,有人说这是为国捐躯应当让“死者”享受国礼,以求备殊哀荣,有的说结论暧昧不好大张旗鼓地办理丧事。众说不一,最后只有请王导定夺,他不仅是家族第一长者,也是当朝的行政首辅。王导发下话来:人没死,发个什么丧!好好等着,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正是靠了王导的这句话,羲之一家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政治待遇和虚无缥缈的希望。母子三人带着沉重的痛苦,怯怯地保护着“亲人回归”那棵微弱的希望的幼苗。这棵精神的小苗从来不能见到阳光,没有生气也没有力量——那只是一个灵魂飘逝的象征。

因为是庶出,王旷在家族中的地位不高,伤及自尊的世俗偏见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羲之的母亲和哥哥对此有着深刻的感受,没有谁愿意公开说出,彼此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如今父亲不在了,而且还顶了个不大好听的名声,这让羲之全家都感到非常压抑。大家虽然不肯明说,但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这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中存在着悖论:王旷为国家出征,身负国命,失去下落也好,战死也罢,道义上应给予褒奖;可他下落不明,就有人怀疑其被俘投降并为敌效力,这又是一份抹不掉的耻辱。这个暧昧的名声让羲之一家长期生活在阴影之下,孤儿寡母承担了多少苦痛!可以推想,在乌衣巷里,羲之兄弟在人前人后必有“腰杆子挺不直”的难堪。羲之少时的“讷于言”,或许和这种忧郁有关。(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