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7女权教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蔡海伦是不是被马涛误了青春,人们说法不一。

因出身基督教家庭,她便有了这个洋名。马楠是她的好友,曾一心想让她当自己的嫂子,也不明白哥哥为何不感兴趣。在她看来,马克思身边有燕妮,列宁身边有克鲁普斯卡娅,那么哥哥身边就应该有海伦姐,有这个读书成癖的才女。至于海伦姐的大手、大脚、大鼻子、大嘴巴,大门牙……有些人一说起就笑。那有什么好笑呢?如果这算不上漂亮,那什么样的门牙才能算得上漂亮?

马楠再次慢一拍,很晚才明白一点男人的心思,才明白小安子为什么对她大笑,笑出了美人咳和泼妇叫。

这件事的结局可能也让海伦很受伤。回城后,自那一次马涛把她带来的记者轰出门,一别多年没有消息。我再见到她时,发现她依旧单身,依旧有一张马涛的嘴,动不动就“我以为”或“倘如此”(鲁迅常用语),动不动就蹦一个“逻各斯”或摔一个“布尔乔亚”(“逻辑”或“资产阶级”的旧译),有些言语习惯还停留在昨天。体态当然有所变化。宽大饱满的额头上仍是短发,但胖了些,比从前更垮一些,有点大娘模样了。她已当上教授,但背一个小女孩常用的熊猫双肩包,挂一个海豚饮水瓶,倒有点马戏团的味道。架上深度近视眼镜,思考时偶尔挑一支香烟,又有一种理科男的深刻风度。唯一的怵人之处,是她笑点太高,差不多是一个面瘫,好像一辈子没笑过几次。

也许是因为长期专心授课,她说起话来几乎每一句都有重复,不是重复关键词,就是重复后半句,似乎眼前有一群学生在紧张笔记,她重复一下可让大家跟得上,听得清,记得准,知识点传授无误。但这样说成了习惯,就成了舌头自带回声,一个人包干两步轮唱,不无嘈杂喧哗之感。比如劝母亲吃药时,她的开导成了这样:“……你不吃药是不对的,不对的。这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不负责任,不负责任。这种丸子是眼下降血压药物副作用最小的,副作用最小的……”

她说得再对也没用——她家保姆说,老太太拒绝吃药,其实是耍耍小脾气,闹一点事端,让儿女多关注她,并非不知吃药的重要性。

但教授不大理解这种逻辑,觉得自己够孝顺了,吃药治病是硬道理,科学化的关照方案无懈可击。第一,她给母亲买了五种保险,买了五种保险;第二,她每个星期都来探视两次,探视了两次。第三,她每次探视都带来了价值不少于百元的礼品,不少于百元……那么她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她觉得保姆的说法,不过是推卸责任,夸大老人的心理变态。好,就说变态吧,她好几次带心理医生来看过。几个小时下来,图片看了,游戏做了,连最新款的心理测试仪也上了,搞得老人很高兴也很糊涂。医生们最后都说,老人各项指标正常,数据摆在那里。

她也曾与母亲深入交谈,但每次都不欢而散。母亲还是希望她放下那个姓马的,另找一个男人,不能像个游魂和野人,不能像个没锅的锅盖。这天下不是只有姓马的一个吧?……她立即纠正母亲的大男子主义,说女人不是锅盖,男人更不是锅。有一本西方著名的理论《第二性》是这样说的,这样说的,这样说的……母亲不懂西方的这一性那一性,气得一闭眼,摔东打西的,后来索性冒雨出门,下坡时勇敢地摔一跤,摔断了右手两根骨头,大概是想用骨折事件一举击破女儿的“第二性”,粉碎教授的各种混账话。

但女权是海伦不可放弃的原则。面对一种极其错误的腐朽观念,她能不警觉和批判?能不苦口婆心和循循善诱?能不摆事实、讲道理地据理力争?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如果她连身边的家人都不能说服,还有什么资格去启蒙学生与大众?还怎么挑战中国几千年封建主义思想传统?吾爱吾母,但吾更爱真理。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海伦觉得自己的学术道德底线不可动摇。

她母亲病故于秋天,是不是与气恼有关,不得而知。

一些老朋友参加了追悼会。答谢餐聚上,绰号叫“尿罐”的不知何时的一句“娘们”,涉嫌对女性不敬,被海伦义正辞严地追究了一通。我也很栽,虽知自己身分敏感,一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瞻前顾后,但无意间嘴里溜出“太太”一词,还是踩响了女权主义的地雷,炸出了筷子落下和杯盘碰撞的声音。顺着声音看去,海伦紧紧捂住嘴,一个要吐的样子。“行行好,”她摇摇手,喝了口水,长舒一口气,向大家表示自己忍住了恶心。“什么腔呵?是不是还要说‘贱内’?是不是还要说‘奴家’?”

她的一声冷笑似乎与我有关。

“我怎么啦?”

“‘太太’不是你说的?”

“说了吗?好像说了吧。这是不是……”我不明白。

我以为这一个文雅的词,拍了女人们的马屁,没想到在海伦那里还是祸从口出。她耸了耸肩,摇一摇头,大概觉得我等凡胎愚不可及,使她无心再费口舌,便起身退席了,去另一间房翻看杂志。

整个场面僵在那里。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太太”错在哪里,更不知还有多少词在这里危险万分,随时可能让女主人拂袖而去。也许我们确实无知,但今天不是来开追悼会的吗?大家七嘴八舌回忆海伦她妈的一些往事,回忆她妈当年如何一次次来乡下送猪油,如何给大家洗衣服和缝被子,如何帮马楠收割白菜差一点一跤摔到了湖水里……感怀老前辈之际,是否一定需要展开学术讨论?是否一定需要在所有学术讨论会上都把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海伦认为这两者大有区别,大有区别,决不可混淆,不可混淆)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是否一定需要像刚才海伦对“尿罐”那样,时而英语,时而引述,时而举起双手挠动一个指头(表示此处有单引号)或两个指头(表示此处有双引号),说到激动处便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朝前点击,一下又一下,如一枪枪精确地戳过来,戳得“尿罐”这样的水果贩子张皇失措丢盔弃甲?

我们这些臭男人,肯定是满身毛病,但也不一定每个毛孔里都充满男性阴谋,都把女人当成了玩物、陪衬以及奴隶吧?我们再大的罪过,也不妨在追悼会以外的什么地方来清算吧?

大家闷闷地吃完饭,各自散去。我本来想说一下老场长吴天保的死,我不久前在白马湖听说的,终究没找到机会。(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