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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推开这一张门时,母亲已经走了。她的枕,她的床,她的房间,已经空了。她的一些破旧衣物残留秽迹,但散发出一种熟悉的余温,已被打成一个包,抛入黄昏中的垃圾站,很快就被苍蝇飞绕,被蚂蚁攀爬,让我不忍回看。我后来每次走过垃圾站都有几许心悸,至少有几分茫然。

从道理上说,我知道这是好事。将心比心,我要是她,也会希望早一点解脱。她病倒已数年,即便那一次在医院里恢复得最好,也是食不甘味,神智混乱,常常拉坏裤子和被褥。这样的日子实在痛苦。每次醒来后看一看电视,实际上看不清,也看不懂,只是一种漫长的呆坐,一种面对五光十色的时间苦刑。在大姐家住过,她不大习惯,据说每晚都坐在床头不能入眠。在二姐家也住过,她还是不习惯,成天站在阳台上守望,还恢复了咳嗽和喘息。我同马楠商量,还是接回来吧。于是,我把她背上五楼——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她最后一次回家。她再也不能活着从这张门走出去了。

她从来记不住我背她上楼的事。包括每次送医院,包括上公园或躲地震,我背来背去的结果是她的感慨:“涛儿力气大,上楼下楼都亏了他。”

马楠忍不住说:“哥在国外,他的魂来背你呵?”

母亲指了指我,她的女婿,“不会吧?是他背的?”

她似乎明白了,但后来再提此事,肯定还是张冠李戴。“嗯,涛儿力气大。”

她已这样认定了。正如她把马楠买的生日蛋糕,说成是马涛买的;把马楠买的棉鞋和电热器,说成是马涛买的;连大姐、二姐买的衣服和床单,都成了宝贝儿子的一份孝敬。三个女儿一提起这事就很不高兴,就说老人太偏心,重男轻女。“你们去打个电话呵。涛儿要回来吃晚饭吧?”她有时突然这样发问,似乎必须把一个多年来未曾回家的儿子,想象成身边的事实,一种看得见、摸得到、嗅得着的孝顺。

她的胃口稍好了一些。稀饭,面条,蜂蜜水,生黄瓜,多少能吃一点。她显得高兴了,便多说一些话,甚至能开一开玩笑。她说大姐长得俊,但对大姐夫太粗心,太凶,由此说到自己年轻时对父亲也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欠欠的。接下来,她叹了一口气,宣称自己快要死了,顶多也就两三年了,以后给丈夫扫墓都很难了。

我问她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她摇摇头,突然眉头紧锁地抱怨:“他对我不好呢。”

“他不是给你寄来了药?”

她不吭声,似乎知道我在骗她。

“他太忙了,没办法,也许秋天能找机会回来。”

“今天天气真热。”她把话头岔开。

我知道她其实希望我继续往下说,包括说那些假话。

“他不是来信了吗?不是来电话了吗?依我看,他对你比以前好多了。昨天他听说你睡着了,就要我们不去惊动你……”

“他不是对我不好,不是。”她终于点点头,合上眼皮,摸了摸毛衣,陷入一种含混不清的嘀咕。“就那个姓肖的主意多……”这大概是指她的儿媳。

不知什么时候,她把目光投向我,眼巴巴的像个孩子。“你说,这次发病,怎么就不回头了?”我看出她眼中的失望和惶乱。放在以前,只要我与马楠在她面前,只要我与马楠说她的身体没事,她就会点头,就会放心地入睡,发出均匀的鼾声。可这次情况有点不同。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能找的医生都找过了——他们都含糊其辞。她肯定感觉到这一回我们的目光不像以往那样坚定,口气不像以往那样爽快,便不再多说话,再次叹一口气,看电视屏幕上的浮光掠影。“这只鸡怎么没毛?”她指着屏幕表示惊讶,其实屏幕上是一位比基尼女郎,在她的眼里恍惚了。

吃药和注射仍在进行,但充其量只能减少她一点咳嗽。这一天,她吃了一个汤圆,一点麦片粥,一点燕窝汤。第二天,她只吃了几勺稀饭,一点麦片粥,两片苹果,但精神似乎还好。马楠劝她多吃时,她还能发发脾气:“不吃就是不吃。老问什么呢?”第三天早晨,她气息变得有些虚弱,说自己的脚痛,让马楠揉了好一阵,但已不大说话了。10点10分,马楠发现她额上开始出汗。10点5分,马楠发现她呼吸开始变粗。10点50分,救护车应招抵达,医生进门来,发现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床边的墙,手腕上的脉搏已消失。11点分,医院急诊室里的抢救开始,呼吸机、起搏器等设备悉数上阵。

我请假提前下班,匆匆赶到医院急诊部,发现医生已放弃了抢救,将大白布拉过来盖住她的脸。这时是11点50分。二姐和二姐夫已经到了。大姐和大姐夫随后也到了。马楠与大姐赶快去买鲜花、取寿衣以及准备遗像。二姐则同一个老太婆吵架,说对方的洁身费和整容费要价太高。

根据老人生前的交代,没有任何追悼仪式,甚至没有通知任何外人。在儿子的电报到达后,塞进她怀里后,我们便从医院太平间出发了。灵车一路缓行,被很多汽车超越,到大桥时却突然不动了。司机钻到车下去修理,忙得满头大汗,也让我焦灼不已。后来想一想,这也许是母亲还舍不得走,想多看一眼江边的风景?或许是她不明白电报是怎么回事,觉得送行者当中还少了一个身影,她还得在这里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火葬场正在改建,到处堆放石材、水泥、砖瓦,是一个乱糟糟的工地。待一切手续办完,母亲被焚尸工转到轮车上,送入黑洞洞的炉膛。电闸一拉,巨大的锈铁炉门发出咣当震响,震得轮轨和轮车都颠簸起来,母亲的一缕黑发也从白布里抖落。马楠要前去整理一下,被焚尸工拦住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以她一缕黑发向世界告别。她的白发一直很少,因此白布下挣扎而出的一缕黑发,似乎是一道闪电,一道鞭影,一道裂痕,向脏乱不堪的火葬场暴现一个女人顽强的青春。

鼓风机轰轰响起来了。我们追到室外,见烟囱里飘出一道薄薄的青烟,越升越稀疏,越摇越透明,最后完全消散在蓝天。

马楠忍不住,终于捂住脸,一头扑进小汽车,躲到那里放声大哭。她一定是哭母亲的消失之地如此不堪,哭锈铁炉门粗暴的巨响,哭炉墙和地面的肮脏,哭其他几具陌生尸体在炉前的混乱拥挤,哭自己未能在焚尸工前坚持一下,最后为母亲理一理头发——回报母亲这一辈子为女儿千万次理过的头发。当然,她也可能是哭这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一次次在老人走失后的满城寻找,一次次在老人拉坏后的全面洗涮,一次次在老人误用灶具后的扑灭火情和收拾残局,还有一轮轮应对老人彻夜咳嗽的焦虑不眠……好了,火情不再有了,咳嗽不再有了,一切烦恼和折磨都已结束,她应该轻松了,自由了,高兴才是。她怎么有那么多泪水夺眶而出?

那么,她是哭母亲这一次不仅带走了爱,也带走了自己的全部委屈——或者说与委屈等值的爱,让她哭得如此孤单。

她是哭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吧?

这最后一句遗言是:“涛儿,你再给我揉一揉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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