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63.书事忆旧(2)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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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忽然于书店的一角,瞥见书架上又重新陈列出中华书局点校本的大开的《二十四史》,突觉眼前一亮。我已记不起来当时看到的是《南史》或《北史》,还是《宋书》或《齐书》了。于是,便问售货员,是卖的吗?那时候,有两种书是普通人不敢问滓的,一是放在橱窗里做做样子的“非卖品”;二是于书店的旁门进去,凭证或凭票购买的“内部书”。那售货员点点头,表示你要买,我给你开票。这时,我很尴尬,因为我其实不想买。天晓得,那时穷到极点的我,已经把家里的藏书,用小车推到收破烂的门市部论斤卖了,以求换得几文钱,来填饱一家数口人的嘴,哪里有钱买书?如果一方面卖书,一方面又买书,我想,除非神经不正常。于是,又看了一眼那架上的《二十四史》,证明我所见非是虚幻景象,便走出书店。

大街上,阳光明媚,清风徐来,也许天气晴好,人的心情也就畅快,我被这种绝对属于“四旧”的书籍重新登场,而引发了些微希望,是否意味着某种政策上的改变?但标语口号满街,广播喇叭山响的现场气氛,我觉得这种乐观情绪,是毫无来由的。不过,我对这些在红卫兵和造反派眼中,绝对称得上是“四旧”的书籍,无论怎样的剿灭而不死,又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这个事实,深信中国文化的伟大,是任何力量都不可诛杀的。走在街上,浮想联翩的我,不由得莞尔而笑。“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革命文化的,而《二十四史》,严格来说,是数千年来帝王将相的活动记录,堂而皇之地摆在书架上,实在是很具讽刺意味的。

从秦始皇焚书开始,中国文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劫难?在人们印象里,好像只有赢政才是惟一的罪魁祸首,其实不然,就在这部《二十四史》中,所记录的王莽之乱、董卓之乱、八王之乱、侯景之乱、安史之乱、黄巢之乱,还得包括尚未记录在册的最近发生的十年**,凡被命名为“乱”的历史时期,再加上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争,每一次外民族的侵入中原,都是文化遭到劫难之时,也是图书受到毁灭之日。然而,中国文化的生命力,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是不会熄灭的。

哪怕只存一缕香烟,其势不继,也不必绝望,总会顽强地挺立生存下来,总会有薪火相传的一代代热爱中国文化的人兴灭继绝,承往开来。往远看:尽管秦始皇焚书,山东儒士仍有冒着生命危险,将简书私藏在夹壁墙中者,司马迁这才可能根据那些未被烧成灰烬的残余竹简,写出了一部从远古时代直到汉王朝的史书。当董卓迁都,把洛阳夷为平地,书籍荡然无存的时候,曹操花重金从匈奴单于那里,把大学问家蔡邕的女儿蔡文姬赎回来,让她把记得起来的古籍,逐一地记录下来以免失传。往近看,即使十年“文革”,还是有目光远大的领导人、学问家、出版家,将这一部达四千万字的史书,标点校注,呈献给国人,真可以说是善莫大焉的功德事。试想,一个罔顾自身历史的民族,会有出息吗?所以,书架上的这套书影,那一刹那给我的印象,仿佛在黎明时刻闪出的第一线曙光,当时心中的激动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

果然也是如此,从新华书店发现的这点松动的痕迹,倒不是偶然现象,尽管造反派口口声声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实际上那种狂热,开始降温。随后,我老伴单位的图书馆,也可以借出卷帙浩繁的中华版《二十四史》的各部史书。一次许可借一册或两册,这样,短短几年里,我差不多将能借到的各部史书的分册,一本一本地全部浏览了一遍。五七年,我因写小说而被划“右派”,然后到工地劳动改造,最后又病休,月入只四十多元,岂敢有购书的非分之想。于是,在漫长的六七十年代,借阅是我惟一的读书方式。

所以,当我八十年代重新写作,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以后,希望手边有一部随时可读,随手可查的《二十四史》,便成了心中的梦。但到书店一看,便望而止步了。并不是我买不起,而是,房舍狭小,至少得两个或三个书橱,方能装下。这样,该书构成我屋里半壁江山,其他便什么也干不了了。因之,只好叹息而归。今年,这部历时二十年整理出来的《二十四史》点校本,又出版了二十卷的缩印本。字体虽小,但清晰可读,于是,下了决心,买下一套。如果,我也像鲁迅先生记书账的话,那么,这一年,我的一次性文化投资,达四位数,也算破纪录的行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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