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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李清照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当我着手编选一部从1949年起始到1999年的短篇小说集时,发现有些当时脍炙人口的名篇,简直难以入选。不是那些作家不会写小说,而是作品中附着的那些非美学意义的因素,在今天看来,已是悖谬,或是笑话,于是,只能割爱,将其筛选出去。这样,我不禁想起来女诗人这首《武陵春》的词。

双溪在浙江金华,唐时已是骚人墨客引觞吟咏的所在,到了南宋,文人都跑到南方来了,就更成为风景名胜了。舴艋舟,大概是比绍兴乌篷船还要小的游艇。李清照那时处于丧夫失家,避乱离难之际,心情不好,故而担心这条小艇,究竟能不能盛得下她的满腹惆怅?我所以联想到这句诗,是觉得我们所写的这些小说,其实,也同一条小船一样,是不能指望它负载太多重量的。

八十年代,我接手国内一份主要的以选登小说为目的的刊物,当时,我设想这份刊物,除了应该把更多的新面孔介绍给读者,推上文坛使其辉煌外,还希望所选载的篇目,努力接近于真正意义的小说。也就是说,它给人的是美学享受,而不是其他。当然,如同一个小孩子,父亲要他赶紧成才,母亲要他快快长大,哥哥要他聪明伶俐,姐姐要他成为一个美男子,老师要他门门百分,社会要他成为神童,每一位关心他的人都是出于至诚,绝无害他之心,但实际上,他不可能满足大家的要求。就像李清照笔下那舴艋舟一样,弄不好要翻船,倒影响这小孩的身心健康。

所以,让文学回到文学的位置上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一直认为,小说就是小说,既不是教科书,也不是报纸,更不应该是广告和宣传品。人们读小说,本着眼于消遣,如同品茶,端一盏色香味俱佳的雨前龙井,追求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感官享受。第一,并不指望茶水充饥;第二,解渴也只是次要又次要的目的。如果谁捧一篇小说在手里,产生在课堂领受教诲,在被什么人面提耳命,或如服一碗又浓又稠的中药,或荷枪实弹在同什么人进行你死我活斗争等等感觉,他会把这篇小说撇在一边的。

恩格斯是明白人,他读了一位哈女士的小说以后,说:“观点愈隐蔽愈好。”他也是考虑到读者翻了几页以后,万一不耐烦她的说教,把书合上,然后找三个人凑成一桌打麻将,那不等于白写了吗?教堂里的神父,应该是教区信徒们最尊敬的人,但是没有一个教徒愿意天天与他同在,随他捧着《圣经》唱圣诗做礼拜的。

因此。小说的小,注定了它存在的地位。老祖宗都说了:“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者也。”列于九教十家之末,根本上不了台盘,他们不像现代中国人这样功利,把小说看得如此严重,和如此当回事。

好像西方的小说家,也不曾把小说重视到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样隆重的程度,所以,他们的命运,也不像中国同行这样忽而碧落,忽而黄泉地跌宕。我看他们,写起小说来,或者考虑到读者,或者连读者也不考虑,至于其他长长短短,上上下下,则更是无需顾及。可我们呢?这多年来,因为大家已经适应了一种政治加文艺的既定模式,包括指导文学,创作文学,阅读文学……几乎所有的人,都习惯性地要求文学作品,力不胜任地承揽许多非文学的分外之事,已成了难以改变的痼疾。有的指望小说是济世良方,有的害怕小说为洪水猛兽,有的期待小说如牧师布道,能使人翻然悔悟,也有的索性将小说作为配合政策顺利实施的工具,直接参与。虽然都冠以动听词句,响亮名目,但如此沉重的小说,也不过是具有一副小说躯壳的其他什么东西罢了。这种小说,对写的人,不胜负担,对读的人,则是不胜痛苦。

不过,时代在进步,视野在扩大,对于小说的功能,写的人和读的人,认识也在深化之中,慢慢地明白了其作用,究竟是很有限的。严格讲,现在我们读到的这种样式的小说,不完全是国货。章回体小说才是本土的产品,而代表作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则更是所谓的“闲书”。这“闲书”二字,倒是对于小说最准确的描写。如能从这些“闲书”的阅读中,怡情悦性的同时,获得一点陶冶教化,那当然是最佳效果了。即或谈不上陶冶教化,只是怡情悦性,我想,也是难能可贵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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