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勉强用手撑起身子，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这褶皱的被单，上面还残留着我们昨日翻云覆雨的证据。

这真是最后的疯狂了，我想接下来朱由检应该也是不会有机会来看我了吧。

最后的数十天，我想我的生活也是无比平静的，平静的就好像是一潭静水。我拿眼环视四周，瞧着周遭简陋的一切，再回忆起承乾宫的富丽堂皇，心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心里落差，有的却只是一种莫名的庆幸感觉——至少待在这里我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度过自己在大明王朝的最后时光。

记得十七年前，朱由校病危的时候，自己也是如今日这样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只是如今我多么想自己可以陪在朱由检的身边，陪着他一起度过属于他的最后岁月。

当年的自己是想着逃避，如今的自己倒是不想逃避，命运却是自然而然地让你逃避，这真真是一种讽刺，一种大大的讽刺呢。

在长平这里的生活很单调，单调的让我对每天睁开眼睛都感到恐惧。

我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只要过了这最后的几十天，一切就都将结束了，那时候就是你再留恋这里的生活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转眼已经来到了崇祯十七年的三月，现在距离大明王朝灭亡的天数，已经短暂到我手脚并用都可以数完。

三月十八日，那个最后的终点很快就要来到了。

现在我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就好像那些被关押在监牢里的人一样，每过一天就在墙上划一道横，以至于最后对着斑驳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横线，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当然我每天都会划线，不是划横线，而是写正字。

一个正，两个正，我就这样苟且偷安一般地待在长平这里，贪婪地享受着属于这个王朝最后的时光，至少是于我而言的最后时光。

我想当我还写不完第五个正的时候，大明就会永远地步入了历史的长河。

我猜这个时候朱由检一定是心力交瘁的吧，他应该忙着召集城中的壮丁，做着徒劳无功的最后一搏。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更加没有机会知道什么。

随着我写完第三个正字的时候，我知道再写下去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还有最后的三天，知道过完了最后的三天，一切都将有一个了结了。

然而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这里的生活依然是相对平静的，要不是因为我知道历史，我甚至都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气氛。

我感觉，我好像是生活在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面，直到永远。

然而就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脚步声。

“你就是秀儿吧。”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是的，奴婢秀儿。”我缓缓站直身子，向苡若行了一礼。

“怎么是你？”苡若只看了我一眼，就如撞鬼了一般，向后退了数步。

“苡若姑姑别来无恙。”我抬眸打量着苡若，莞尔一笑道。

因为苡若已然是认出了我，左右我也就不再隐瞒了。

“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笑着，心里却是在暗暗感到好奇，为什么苡若这个时候会来呢。

苡若显然是被我给吓到了，尽管我没有说出自己就是田秀英，但是刚刚的那一句“姑姑别来无恙”已然是证明了苡若的猜测。

“怎么了，苡若姑姑现在过来难道有事儿。”我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追问。

“难道太后要我送的这个人是她。”苡若好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而是站在那里，两眼无神地望向他处口中喃喃自语。

“什么呀姑姑。”我默默地注视着苡若，想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哦哦。”苡若总算是意识到自己刚刚失神了，她轻咳两声，拿着腔调道：“太后下了恩旨，赏赐姑娘一碗燕窝粥。”

“哦。”我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这时才看见苡若手上正端着一碗燕窝粥。

苡若不愧是苡若，明明已经是认出了我的身份，却偏偏没有明说，而仍旧是当做不认识我。

既然她这样做，那我也只能是有板有眼地应对。

我想了想，淡声道：“这真是太后赏赐的。”

“怎么，这你还敢怀疑。”苡若拧了眉，不冷不热地反问。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呵呵一笑，淡声解释道：“奴婢只是感觉有些意外罢了。”

“太后赏赐的东西，还是趁热喝了吧。”苡若也不和我再纠缠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奴婢遵命。”我欠了欠身子，转而伸手从苡若手上接过了燕窝粥。

我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太后要无端地给我赏赐燕窝粥，再说了太后怎么知道我还是活着的呢，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呢。

这一幕要是换在别的小说或者是电视剧里面，我想这燕窝粥必然是用来毒死我的，可是我不相信张嫣会要杀我，她不会的，她要是知道我就是洛英，那么就更加不会了。

左右这燕窝粥已经是拿在了手里，一时之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于是，我和苡若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站在那里，我不喝燕窝粥，苡若倒是也不催促我。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足足过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样子，结果我们俩还是这样一动不动地杵在这里，谁都没有打破甚至是试图打破这样的一种相视无言。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长平忽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苡若见到长平进来，赶忙过去给长平行礼，长平随意挥了挥手，目光自然而然地盯在了我手上的这碗燕窝粥上头：“这燕窝粥是哪里来的。”

“是太后赏赐的。”苡若在一旁灵巧地答话。

“是吗。”长平愉悦地笑了：“一定是太后赏赐给长平的呢。”

“这个……”苡若张了张嘴吧，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什么呀这个。”长平笑着，一把从我手上抢过燕窝粥，说着就要往嘴里面倒。

见到此情此景，只觉后背忽然泛起一阵凉意，尖声道：“公主，不要。”

哪知道，苡若那里几乎是与我同时叫了出来。

“怎么。”长平张大眼睛，很纯真的模样：“不就是一碗燕窝粥吗，本公主还不能喝吗。”

“不是。”苡若赶紧摇了摇手，小心翼翼地解释：“只是这燕窝粥是给这位宫女的。”

“是呀公主。”我也赶紧附和。

“闭嘴。”长平没好气地瞪我一眼，低低地训道：“我在和太后身边的姑姑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我被长平说的一呆，顿时就没了声音。

“公主。”苡若神色尴尬，似乎每一个字都陪着万分小心。

“怎么了。太后赏赐给区区一个宫女的东西吗，我还不能喝了。”长平两手叉腰，气急败坏地道。

“公主，这个……”苡若吞吞吐吐地没了下文。

我独自站在边上，有心插话到底还是插不上嘴的。

“怎么，你没话说了是不是。”长平的脸色骤然间阴冷下来。

“公主。”苡若讪讪笑着，语气恭敬：“公主何必跟一个小丫头争一时长短呢，这样倒是让人瞧着公主小气了不是。”

“是吗。”长平冷冷地反问：“我是不是在和一个小丫头争一时长短你心里清楚。”

苡若顿时就面无人色，长平只当是没看见，接着道：“这燕窝粥里面一定有毒，你说太后何苦跟一个宫女过不去，要置她于死地呢，这样不是显得气量狭小。”

“苡若姑姑。”我定了定神，不疾不徐地道：“没想到太后真的想要毒死我，我虽然是觉着奇怪的，但是却万万没有往那里想，再者苡若你明明认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装作不认识，还要毒死我呢。”

苡若在我和长平的质问下瞬间就没了底气，只见她猛地跪在地下，连声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母妃，现在怎么办。”长平向我投来质询的目光。

“这个……”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时候，我在想，要是我刚刚喝下那一碗有毒的燕窝粥，现在倒也就一了百了了。

“苡若姑姑。”我冷冷地盯着她：“姑姑可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杀我。”

“苡若不知道。”苡若跪在地上，恐惧到了极点。

“真的不知道。”我再度追问，怪了她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并不想将她怎么样，就是想知道张嫣为何要杀死我。

这么些年以来，我一直都很听张嫣的调遣，与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也都是以小打小闹为主，按说绝对是没有触及张嫣的底线的。

“这个奴婢真的是不知道。”苡若跪在地上，听得出声音都在颤抖。

“信不信本公主现在杀了你。”长平狠狠地踹了一脚苡若，苡若身子一颤，仍然是跪在那里。

“住手。”我厉声呵斥：“她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公主别太过分了。”

看着如今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苡若，心底实在是不落忍，曾几何时我们也有过姐妹相称的日子，为何今天会变成这副模样呢。我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还是相信苡若的，至少苡若在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将要毒死的人就是我。纵然张嫣知道我没有死，但是她一定不会将这件事儿告诉苡若的。

“你回去吧。”我长长地叹了一声，蹲下身子去拉苡若起来：“千万忘记你今天所看见的一切，另外你就回去告诉太后，我已经死了知道吗。”

“是。”苡若满眼泪水，忙不迭地点头：“苡若的确是在一开始就认出了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毒死娘娘，奴婢先前也是诧异的，为何太后要亲自下令毒死一个小宫女。”

“你回去吧。”我苦笑着又是一声轻叹。

“不行。”长平抬高声调尖叫：“她现在走了，你就彻底没命了。”

“不会的，不会的。”苡若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奴婢一定会告诉太后她已经死了。”

“长平。”我默默垂下眼帘，低低地道：“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就是一个小宫女，想整死我太容易了，可是现在就算你杀了苡若也是无用的。”

长平听的很认真，听完之后半晌无语。

在大明王朝灭亡的倒数第三天，我的平静生活终于是被打乱了，太乱了，简直让我无法理解。

“长平，你怎么知道她的燕窝里面有毒。”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去问长平。

长平沉吟一瞬：“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长平知道只有这里的东西最安全，太后莫名其妙的给宫女赏赐不是很匪夷所思吗？”

“所以。”我急不可奈地打断她：“你就是打算赌一把，对了等于是救我一命，要是错了无非是贻笑大方罢了。”

“是啊。”长平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很快就过去，等我第二天准时醒来的时候，我明白大明王朝再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要灭亡了。

今天，我打算去一趟慈宁宫，向太后解释清楚一切，不管到时候张嫣是信还是不信，我都会告诉张嫣，我就是洛英，等到明天大明王朝就将彻底灭亡了，现在不说那么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然而等我到慈宁宫的时候，苡若竟然独自一人站在了宫门口。

“苡若，怎么了。”我瞧着苡若的神色有些不对，于是轻声唤她。

“你来了。”苡若看了看我。

“太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太后刚刚悬梁自尽了。”苡若说完这句话，泪水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你们怎么不拦着。”我急急地问。

“现在这还重要吗。”苡若粲然一笑，淡淡地反问。

“那么太后可有留下什么东西。”我几乎是在胡乱发问。

“没有。”苡若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太后生前最后的那些话，是对你说的。”

“什么话。”我望着苡若，无比渴望地问。

“太后说了，要是洛英没有死，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你，也就是说洛英的死换来了你十数年的荣宠。”苡若看着我，不卑不亢地说完。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几近发疯地冷笑了起来。

我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一步，要是她知道我就是洛英，那么或许一切就都会改变的，都会改变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或许有些人，有些事，就算到死都不能圆满的。

这是天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