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渐地出现了鱼肚白，貂儿悠悠醒来，见陈玥娴正坐在窗前默默出神、若有所思。她便跳下床来，走过去问道：“陈姐姐，你又想什么心事呢？”

轻轻摇了摇头，陈玥娴缓缓说道：“貂儿，我只是在等你睡醒。我想告诉你，我该回苗疆去了。”

“为……为什么？”貂儿闻言吃了一惊，颇为不舍地说道：“这么急啊？”

“那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陈玥娴站起身子，幽幽一叹，轻声说道：“离开了这么久，该办的事也差不多都算办完啦，现在我只想快点回家。”

看着面前这个身子娇矮细索的小姐姐，知道她既然主意已经打定的话，便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单看这一点而言，其实她和自己的六师姐黄萤极其相似。

貂儿忍不住伸手紧紧握住了陈玥娴的两只纤细的手掌，憾然说道：“那……陈姐姐，你此去苗疆，山水辽远。我们往后，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啊？”

“说实话。”陈玥娴犹豫了一会，把双手从貂儿的紧握中抽离出来，悠悠说道：“对于未来的相见相期，究竟将在何时，我也并不知道。但是貂儿，请相信我，再见重逢的日子，一定会有的。”

说话中，她向门边走了两步，隔了片刻，却又说道：“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啊？”貂儿心里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怅惘，思路没有跟陈玥娴的话同步，微怔之后，忙又点头道应道：“嗯，你说，我听着呢。”

“是这样的。”陈玥娴当下说道：“你知道，高星浩他伤势沉重至极，不仅武功全废，而且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我想，如果回去云贵，按照《千毒宝录》上面所记载的医疗法子，我还有少许把握能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昨夜深更，我就将这些话去跟高星浩和殷晓露说了。他们两个都愿意离开长安，跟我前去苗岭。殷晓露更早在这以前，就已经写好辞呈，托人转交给赵白燕。

因为目前正是相当敏感的非常时期，他们的身份也极其尴尬，所以都不想再等到对方具体的回音，认为越早走便越好。

毕竟，大家都恐怕走正式流程，后面还会带来许多随之而来的耽延和麻烦。事情急迫，时不我待。貂儿，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了。”

因为近几日长安城中大乱，殷晓露找来一辆拉木炭的板车，将高星浩及时运出了城外，寄养在郊区的一个野店之中。误打误撞地碰到了经历灞桥之战，全都委顿憔悴不堪的黄萤、貂儿、吴小菊、赵白燕和陈玥娴。

大家就地稍事休憩，其中赵白燕终究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始终挂念着城中的变故，是以随即又复起身，一路马不停蹄，连夜里赶进宫去。

而其余的四个，如黄萤、貂儿、吴小菊、陈玥娴，则都留在了殷晓露投寄暂栖的这爿小店中，用已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坐看京都变故的局外人姿态，静静地等待赵白燕可能带来的，一切或好或坏的消息。

深宵仅只稍稍谈说罢，疲倦的大家不耐久坐，因而便分房入睡。其中貂儿和陈玥娴分在同一间房，黄萤则跟吴小菊共用另一间。

在进入自己房间之后，心无挂碍复无城府的貂儿，满心眼只想着等赵白燕明后天带来京中消息，略净头面便即上床呼呼大睡，通没没料到陈玥娴竟然已经和高星浩、殷晓露决定好了抽身而遁、远离是非漩涡的退路。

两人正在说到这里时，隔壁临间的黄萤和吴小菊等几个也已得到消息，都闻讯赶了过来。

言谈之中，陈玥娴、殷晓露、高星浩他们也都早已打点好了行装细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面对当下别离，黄萤、貂儿、吴小菊这历尽劫波、依然顽强勇敢，信守侠义的昆仑三女，自不免决定要去相送陈玥娴、殷晓露等三人一程。

当下众人几个且行且说，渐次迤逦出得了长安城外荒郊，在凉露未晞的草野上慢慢地走着，殷殷叮嘱、切切话别，彼此互道珍重。

不知不觉，送别已有数里。在一片无尽枯黄长草的斑驳小亭边，又是一番细语道别罢后，貂儿偶尔去看一眼那犹自半死不活，躺在木炭车上，被殷晓露推载而行的高星浩。

只见他一身病态，孱弱不堪，仿佛轻轻一阵风便能径自将他吹荡到远方。

她心中不禁为其翻涌起一股恻然之意，似乎对此颇有感触似的，暗暗叹息道：这个人，他以前虽然害死我钟离师叔，为人狡猾又讨厌。

可如今，业已变成了这么样一副奄奄待毙的模样。只怕即便就是我钟离师姐亲自到此，也不能咬牙切齿地冲他大喊‘报仇’啦。

可见人世间的事情，当真好生奇妙，最是说不清楚。明明是一个自己对其恨之入骨的人，当看到他遭逢厄运惩罚、变得面目全非、病弱可怜的时候，你还是会将原本满腔切肤仇恨，化成一片莫名的同情。

虽心下里是有所参照方如许思量，但此时此刻，貂儿头脑里所思所想所联系起来的对象，大约已不仅仅只有眼前的这么一个高星浩。

其中应当还有昨夜自己了结，与人间永诀，便尸骨也绝不愿留下半点的神机营总管。除此而外，或者，还另外有其他别的某一些人……

虚弱已极的高星浩，诚然不知道她心里面正在寻思默想着些什么。他只是略显僵硬而吃力地，半躺在那辆肮脏简陋的小小木炭板车上。于某个瞬间，他静静地望了望她，嘴角露出来一缕苦笑。

那抹笑容的含义，永远也没有人能够猜出来。当然，除了他自己，也永远没有任何人，会去刻意地留意这么样的一缕清减、渺茫，寡淡、幽微，盛放在嘴角，妙不可言，而又不那么愿意被察觉到的酸涩的笑容。

而他自己，则在殷晓露的倾力帮助下，跟随着陈玥娴的足迹，一道走进南方的婉约迷离的雾色，渐渐渐渐，远离了曾经为之奋斗了多年的古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