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苑山，宅邸大门外。

王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

和平常不同，王绶的侧脸显得非常严肃。

雨下得很大，云裳从屋中取了斗笠打算借给他，但她回到大门口、看到王绶的神情时，原本想说的话也变得说不出口了。

王绶的视线尽头，是笼罩在烟雨中的都城。

云裳回想起他在陈惠妃的温室里所说的话。

王绶说过，他很想当皇帝。

王绶说过，他想把这片大好河山，以及天下的百姓收为己有。

王绶说过，他要推翻自己那昏君父皇的统治，即使铲除兄弟也在所不惜，势必要取得皇位不可。

王绶说过，他想求得传说中的仙药——金龙丹。

然而以上的种种，云裳实在无法理解。

恐怕这和王绶不愿承认自己的姓氏有关。

这些都太复杂了。

云裳才十五岁，只想谈谈恋爱，和珍视的人们平安度过每一个日子。

武国的长治久安对云裳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她在内心坚信和平的时光一定会永远持续下去。

“你想当天子吗？”云裳低声问着。

王绶依然是侧脸以对，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太子不是已经继位了吗？你还要这么做？”

“李圃说他会帮我想办法，他一定会遵守约定。”

一听到“李圃”的名字，云裳的脸就僵住了。

那个串通宝林娘娘……把毒药交给云柳的家伙……

既然那个恶人说“他会想办法”，就等于是在告诉王绶，他会帮王绶排除异己，因为皇位的争夺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杀戮。

云裳难过地问道：“你真的那么想当皇帝吗？即使为此杀人也在所不惜，即使武国动荡不安也要继续下去？”

届时，武国必定会乱成一团，一定会有许多人死去，导致社会动荡、民心不安吧……

说不定会比朱玄昌恢复酷刑的影响更加严重。

“逆天行道一定会受到天谴，我听过这样的说法。”

“所以才需要金龙丹？”

吞下金龙丹就可以颠覆天命，武国的开国皇帝——光祖，就是因此建立起了泱泱大国，他为了统一天下而杀戮无数，却没有遭到上天的惩罚。

“我怎么也没想到，天命这种话竟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王绶则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云裳，本来会被册封为皇子妃的你，最后还不是逃出来了？你这么做的理由，真的只是为了和心爱的男人白头偕老吗？”

云裳的脸红了起来，她轻咳一声后接着说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是不一样的。”

“是吗？自己的一生要怎么过，都应该要由自己来决定，这一点是一样的吧。”

“但你的愿望将会左右无数人的一生，你为什么那么想当皇帝呢？当个王爷有什么不好？”

闻言，王绶不禁笑了出来，“云裳，我既是皇子，却又不算是皇子。”

“诶，什么意思？”

“一直到长大成人以前，我都没有在都城的皇宫待过；我是在靖州长大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靖州是你母后的故乡？”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说法其实非常奇怪，就算王绶只是五皇子，仍然是皇家子弟呀，为什么不让他在皇宫里长大呢？

“我的母后——陈惠妃确实是靖州出身，她是州侯的长女，而且曾是上任左丞相——张敬忠之妻。”

云裳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朱玄昌对朝中大臣之妻一见钟情，并命令他将自己的妻子送进宫里。”

云裳回想起陈惠妃慈祥的面孔，万万没想到那位和蔼可亲、言行举止端庄贤淑的惠妃，竟然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皇命不可违，可最令人发笑的是，张敬忠欢天喜地把母后献给了朱元昌，并于九个月后生下了我。”

“诶？”

王绶撩起垂在额头上的头发，指着左边的深灰色眼睛。

“张敬忠是沙漠民族的混血，偶尔会生出头发或瞳孔颜色较淡的孩子。”

“可你的瞳孔颜色并没有那么淡呀。”

“周围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大家都在猜五皇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假使是张敬忠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会不会是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怀孕，还故意将自己的子嗣送入皇帝的后宫呢？若是如此，那他的意图就太大逆不道了……总之，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在后宫里大肆流传。”

“太过分了！”

云裳咬着嘴唇，没想到后宫深处竟然充斥着各种扭曲的怪象。

“听说朱玄昌当时毫不犹豫，把我送到了遥远的靖州，或许是想遮盖掉这桩丑闻吧。没有惹上杀身之祸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外公也曾经这么说过。对外公而言，女儿生下疑似他人的孩子还能登上惠妃的地位，光是这一点就该感到可喜可贺了，但我却不这么认为。”

“王绶……”

“连母后都不想见到我。”

云裳想起了陈惠妃那张洋溢着慈爱光辉的脸庞，与温柔婉约的言行举止。

云裳垂下眼皮默默聆听，王绶接着述说：“我活了下来，确确实实地活着；可即使只是做做样子也好，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却想要忘掉我的存在。二十多年来，母后对我视若无睹，把我当成一个死人来看待，兄弟姐妹之中，甚至有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这样的心情你能了解吗？”

“我了解。”

云裳回想，并对吃惊地望着自己的王绶认真重复了一遍：“我了解。”

因为云裳的境遇也颇为相像。

不过她心想，自己至少是在关爱中长大的。

娘亲、外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对云裳毫不吝惜地付出了爱。

王绶或许是没有遇见这些人吧。

“希望所有人都认同自己的存在，这就是你一直想当皇帝的理由吗？”

“不只是这样。”王绶干笑着，“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垂千古、万民称颂的圣君。”

王绶那对左右色泽各不相同的眼眸炯炯有神，开始阐述自己登上皇位的光景。

“我将排除宫廷里的腐败现象，重用有才能的官吏，关心各地百姓的呼声，好让每个百姓都能有一个遮风避雨、安心生活的地方……只要人们富足，武国自然会富强。我还要在过去一直被弃置的地区开辟运河，并且整建道路桥梁……”

王绶慷慨激昂地抒发心中的抱负许久后，做出了结论。

“不管你要笑我是在空想，还是笑我在做白日梦都没关系，我认为只要吞下金龙丹，梦想就不再只是个梦想。”

王绶好像想再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嘴巴。

然后，他表情又变得很严肃，眼里流露出深不可测的阴沉神色，不知道为什么，云裳的焦虑感油然而生。

不能就这么让王绶回去，云裳一直有这种感觉。

没想到，王绶马上就恢复了原有的开朗，“若是我能登上皇位……”

“够了，我不想再听那些无聊的话。”

“就册封你为皇后吧。”

云裳紧皱眉头，“你这人可真是无理。”

王绶笑了笑，“开个玩笑罢了，本以为把你当成女人看待应该会很有趣，没想到却惹你生气了……”

“你该回去了。”云裳对这个疯癫的男人下了逐客令。

王绶哈哈地开怀大笑，然后举起斗笠下山去了。

目送着王绶的背影离去，云裳只是满脑子疑问。

王绶今天上山，真的只是想告知天子驾崩的事而已吗？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说明？自己明明想问个清楚，却被他的无理取闹给打断了。

“王绶！”云裳仔细想了想，还是打算叫住对方问个清楚。

可王绶却像没有听到一样，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烟雨迷蒙的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