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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是个垂老之人了,一个精疲力竭,受尽惊吓的老人。

我活了太久的时间,做过太多,见过太多。

现在,我的视力已经渐渐变差,我的身体虚弱而备受折磨,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是一名受过训练的医学从业者,我认得出衰老的征兆,逐渐斑驳褪色的镜子映照出我的容颜,始终模糊,始终晦暗。

再后来,我根本不敢照镜子了。

那层薄薄的、镀了银的、冰冷而坚硬的玻璃中反射揭露出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衰退和崩溃,它也会展露出一些虚幻的东西,这些东西隐藏在角落里,潜伏在人们的视线边缘,只有在你不经意的一瞥之下才会窃窃私语,轻声低笑,又或者它们就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吊诡的看着你。

抛光的镜面同样会让我看到一些真实的东西——我这辈子都注定无法消除的有形印记。

在我的肩膀上,有一块肉被挖掉的丑陋痕迹,在某种角度的光线下,它可以伪装成一颗射向我的子弹所留下的伤口,可是若换个角度,它同样也可以看成是一只狰狞的勾爪扎入了我的三角肌,刺入血肉直到骨头的结果。

这个伤口带来的疼痛持续不断,绵延不绝,持续的影响着我这半边的手臂,它曾经受到感染,但幸运的是败血症并没有在我的身上驻足太长的时间。

我常常会检查这个泡状的疤痕,“这是一颗子弹,”我以吟诵般的语气对自己说,“是一颗基然都尼气步枪的子弹。”就像催眠师催眠病人一样,我用这种方法将这个概念灌输给自己的意识,以取代原本的想法,同时竭力让自己别去回忆那个制造了这个伤口的丑恶生物......

但是在思虑良久之后,我还是决定把这场悲催的遭遇记录下来,我想警告未来的人们,如果有一天当你们看到下面这些如妄言痴语般的文字时,请你们记住这句话——“浮华的背后,暗潮在阴影中涌动......”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像往常一样在偎着炽热的火炉,在我过去任职的医院里值班,突然一群不速之客闯进了医院的大门,他们抬着一副黑乎乎的担架,大声吵吵着要见医生。

我走出房间,一股长期腐败所产生的气味立即冲进了我的鼻腔,我甚至一度怀疑这群面容不善、表情激动的看上去有些神经质般的家伙是从哪家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某种突然膨胀的道德心促使着他们从城市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么一具尸体来跑到医院胡闹。

但是我的职业素养立马就推翻了这个不靠谱的怀疑。

因为地板上已经汇聚了一大滩血液,色泽殷红,还有更多的血珠在浸透堆满各种各样、肮脏破旧的衣服的担架之后,从被遮盖的病人的背部凹陷处不住的滴落,速度之快几乎连成了一束水流。

这是刚从人体中流出的,还带有温度的鲜血。

我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一边马上吩咐身旁的护士准备进行止血手术,一边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安慰着这群躁动不安的“家属”,因为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此巨大出血量很明显超出了一个成年人正常血量的三分之一,而且这个结论还是建立在不排除他们在来的过程中洒在路上的鲜血......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担架上的人如果没有远超常人的体格的话,那他就已经凶多吉少了——

是的,那时的我真是有眼无珠,已经天真的为这群人反常的行为找好了借口,他们...不...应该叫它们,是心忧担架上的病人才会有如此的表现。

很快,臭气熏天的担架被抬上了手术台,那群病人的家属也蛮横的一同闯了进来。

出于稳定家属情绪的考虑,我阻止了想要把这些人赶出手术室的护士,在这过程中我与其中的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虔诚中又充满了渴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期待神迹降临的信徒。

我给他了一个安慰的微笑,因为在医院中我曾见过无数同样的表情,在他的眼中我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一个天真且自大的家伙,我被现身医学时的誓言所蒙蔽,被拯救世人的伟大情怀所绑架,飘然自得的我是如此的可笑,以至于我根本没发现那眼神是在看向我身后的手术台。

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更像一群垂涎的老饕,正迫切的渴望着即将端上餐桌的美食完成它的最后一道工序......

我掀起蒙在病人脸上的破棉絮,噩梦瞬间降临了。

那一瞬间,我能够想象出的最可怖的情绪冲击笼罩了整个房间,从手中因震惊而滑落的棉絮还未落在地上,毫无心理准备的恐惧就突如其来的以可怕的烈度落在了所有人身上。

每一张脸都因此而扭曲,每一条喉咙里都发出了最刺耳、最竭力的尖叫。

我身旁的医护人员全都发自本能的夺路而逃,有几个女护士在喧闹和惊恐中昏倒在地,被其他疯狂逃窜的伙伴拖出了房间。

更多的人则是用手遮住眼睛,盲目且笨拙的落荒而逃,他们打翻了手术器械,撞歪了药柜,绊倒了照明灯,好不容易的才从狭窄的门中跑出。

他们恐惧的叫声非常骇人,我一个人浑浑噩噩的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喊叫的回声渐渐的消失。

我完完整整、清晰而可怕的见证了这个难以想象、无法描述、不可理喻的畸形怪物,它仅仅只凭借自己的脑袋就将一屋子的医生护士变成了一群癫狂的逃亡者。

这是一个衰败、苍老、半死不活、并且沾满脓液与鲜血的赤裸躯壳。

它不该存在,甚至可以说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最令我恐惧的是,这是一个被啃噬的露出了骨骼轮廓,包含浓稠的恶意与强烈的憎恶的人类形体。

而它那发霉解体的衣物中更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特质......某种毁灭这个世界的特质。

我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但我依旧竭尽全力的踉跄后退,我本能的抬起手,然而这个动作却惊动了手术台上的恶臭魔影,慌乱中我的胳膊触碰了那只伸向我的腐烂手爪。

不过我终究还是逃了出去,在出门前的最后一瞥中我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群“病人的家属们”正围拢在手术台周围,我只能透过人缝看到血浆瓶上的管子被他们粗暴的塞入魔物的口中,他们趴伏在手术台上——牙齿与肌体的碰撞声、撕扯声、咀嚼声、吞咽声此起彼伏......

————

坐在桌前的读者轻呼一口气,尘埃与碎屑在光束中漫天飞舞,灵活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捻起最后一页脆弱的莎草纸,上面布满了犹如蜘蛛网一般的细纹。

用以封装的兽皮只剩下了一半,一团团肮脏的污渍甚至遮盖了它本来的面目,一股酸霉味伴随着揭开的纸张扑面而来,磨损严重的边缘处,原本被整齐的挤压在一起的植物纤维微微的上翘着,不少残旧不全的纸张更是斜露在外面。

严格意义来说,眼前的东西并不能称之为书,只是一摞被几根新鲜的熟牛皮带重新穿起来的莎草纸罢了。

“喂,我说你看完了吗?”桌子的另一边,一个病痨似的年轻人正不难烦的问道。

死鱼般的双眼正紧紧的盯着对面那个正在阖上笔记的青年。

“当然,罗德尔先生,这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你开个价吧。”青年微微抬首,帽檐投下的阴影中闪起着两点静谧的寒芒。

“太好了!”病态的年轻人使劲的揉了揉头顶乱蓬蓬的毛发,原本木讷的瞳孔登时爆发出贪婪的渴望。

“十五先令...没错,你只要付十五先令,这破玩意就归你了!”

青年悠然的摆出了战术后仰的姿势,然后翘起一条腿,手指有节奏的点扣着桌面,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该死!该死!该...”坐立不安的年轻人不停的咒骂着,可就在他想要愤然离席而去的时候,正巧与对面那个异常神秘的青年对视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又被年轻人咽了回去。

“好吧!好吧!...你赢了...十先令!最低十先令!否则我宁可把这破书丢进火堆里!”

青年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FK!五先令!!!”年轻人的情绪已几近崩溃,眼泪和鼻涕正在他的脸上打转儿。

“叮——成交!”扣动的手指弹了一下桌面,为这场交易画下了一道休止符。

“快给我!”双目赤红的年轻人低声嘶吼道,他努力的压抑着体内即将迸发的火山。

“当啷——”五枚明晃晃的硬币被丢到了桌子上,来回的旋转跳跃。

嘴角已经在停抽搐的年轻人一把将这些硬币揽入怀中,然后连一句客套的告别之语都没留下,就匆忙离去了。

青年目送着这个急不可耐的身影一头扎进了小巷尾角的鸦片馆大门,中途还在道牙上绊了一跤。

“呵,腐国男儿......”青年感慨的摇了摇头,又摩挲了一下这本刚刚到手的,被败家的子孙弃之如敝履的珍贵手稿,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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