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王守仁的军营死一般的沉寂……

本来对剑峡一役可以说是一场漂亮的大胜仗，但是营中却丝毫没有喜悦的气氛。

将士们拖拽着一具一具尸体，不论是宁王手下还是自己的袍泽弟兄都一一将他们掩埋。

王守仁龙三等主将们坐在帐中，都低垂着脑袋，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报……”

报事的军兵戳破了帐中的沉寂，进账之后抱拳说道：“王大人，唐寅唐先生将龙凤林的兄弟们接回来了。”

“哦！”

王守仁暮的站起身来，说道：“快请！”

众人等了片刻，帐帘一条，唐寅打头随后是王艮搀扶着刘大刀进入营帐之中。

王守仁赶紧上前搀扶说道：“刘寨主，受伤了么？”

刘大刀摆了摆手说道：“别提了，这把老骨头在阎王殿溜达了三圈半又转回来了。”

王守仁赶紧吩咐军兵搬来椅子扶着刘王二人坐下，询问了一番以往的经过。

原来紫衣将赵定山中伏之后，刘大刀与王艮所带的一千多弟兄皆被寒山刀鬼马天飞以强弩之兵团团包围，老爷子刘大刀与马天飞大战三十几个回合，几乎把这条老命扔在桃谷，其余将士也在乱箭之下死伤过半，多亏唐寅在山下放火，扰乱了马天飞的后路，才让刘大刀等人得以喘息，逃出生天。

“一千两百多弟兄，已经折了四成……”

刘大刀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抬手解开领口的口子，露出胸间一条鲜红的刀痕低声说道：“我姓刘的绝非怕死之人，我龙凤林的弟兄也不是酒囊饭袋，但是……”

刘大刀晃了晃脑袋，用手摁住想要起身的王艮接着说道：“这么多兄弟折在了桃谷，总不见得你我情分二字就能交代。王守仁我就是想替定山、替死去的兄弟们问一问你这一战到底为何……”

“这还用问！”

还不及王守仁搭话，旁边的武定边站起身来说道：“不能治国平天下，妄称男儿大丈夫，我们血洒战场当然是为了国事！”

“国事？”

刘大刀苦笑一声说道“我看倒像是他朱家的家事，当皇帝的是他朱厚照还是朱宸濠本就跟你我无关，为何他们兄弟之争要搞到我们血流成河……”

“放肆！”

武定边一拍桌子喝到：“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军中妖言惑众！”

“武大人息怒，我倒觉得刘老英雄说的有些道理……”

戴德儒扶了扶头顶花铃，慢慢站起身说道：“宁王起兵反叛，连破数城，顺天府（北京）不可能没有消息，但我们几度上奏天子求援都没有动静，可见天子并没有将我等的蝼蚁之命看在眼里，如此的天子，如此的朝廷到真不如被宁王抢了去……”

“对啊，我等浴血奋战，天子不可能不知，但是……”

“莫不是朝廷中另有打算……”

“我等保家卫国，无有嘉奖也就算了，难不成还变成了朝廷的弃饵……”

众人议论纷纷，整个大帐之内人心惶惶，将领们各怀的心事如腐蚀的毒液一般盘桓在空气当中。

“各位……”

帐中一声呼喝，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正案之前……

龙三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拎着一张满是折痕的宣纸，纸上苍劲之力写着四个大字：誓死报国。

“小爷是马贼出身，最近才知道自己是铁剑门的最后留下的孽种，他朱家的江山到底谁来坐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龙三拎着纸，面朝着王守仁说道：“我只知道有一人漂泊在鄱阳湖上，孤立无援，四路绝境之时所写下的只有这四个字。此时我们兵马足沛，又有各位的帮衬，比那时鄱阳湖之上强着万千，你们却反而心思不定，想着退却了……”

龙三一语，帐内寂静……

王守仁瞅着龙少侠伟岸的身体，知道让他说出这么一长串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深刻道理已经是难为他可怜的词汇量了，赶紧上前一拍龙三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宣纸拎在自己手中……

“何谓国？”

王守仁低语：“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匹夫之力虽无动于国事却亦可为人人之国而出力。今日宁王未出江西，死伤已然过万，若杀至北京，天下大乱，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

王守仁一席话虽然说的自己热泪盈眶，却未能感动帐中的诸位将士。

战争如同一计麻药，什么情感家国，什么人命血性都被宰刀尖弓弩之上打磨的一文不值，你说着这些堂皇的大道理，却没有说何时开饷来的实在，更何况……

天下之大，又哪里是能掌握在你王守仁一人的运筹之间的。

“哈哈哈哈……”

老王看自己的战前动员变成了对牛弹琴，突然扬起脑袋一笑说道：“诸位，刚才那一席话不过侃侃之谈……”

说罢，他将手中写着誓死报国的宣纸撕的粉碎，然后甩开膀子，扯着大步走到营帐门口说道：“其实天子早有圣谕，此战若成无论将军士卒皆由封赏！传我军令！”

老王挑帘出账，在怀里搓把半天，把那块块盘的快起包浆的儒侠的牌子掏了出来说道：“天子谕，不论将士军卒，以盔樱为记，斩敌兵一名赏银一两七千，斩敌将一名赏银十两八钱，生擒主将赏银百两封百户！”

老王慷慨陈词的说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帐内众人说道：“劳驾各位将我的军令传下吧……”

“呵呵……”

刘大刀冷冷一笑说道：“我们龙凤林的确是绺子出身，但王大人真以为我们再此搏命是为了钱么？”

铁灵也撇嘴说道：“你这两句……唠嗑……唠的还不如龙三说的好听，在坐的有几个是……涂你……钱财的……”

“各位……”

王守仁平手让四座安静，微微一笑说道：“各位来到此地，与我王守仁出生入死，或是为国之生死，或是与王某的感情，不论如何王守仁在此拜谢各位。但诸位可曾想过，君一令则将士身死，我们手下上万军卒，龙凤林的几千弟兄所一战是为何？”

舍去性命不过为妻儿温饱，自己果腹罢了……

王守仁回头看了看账外缓缓吊起的篝火低声说道：“整装之后，翻过对剑峡便是宁王主力，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将士们滚刀山过血海，心中总是要有些盼念，若不然岂不是成了挥刀的行尸走肉。”

说罢，王守仁转身出账，在帐帘下回头说道：“诸位，今夜风大，若想借着夜色离去，还需多加件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