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

当我不再高大英俊，不再光辉英明；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瘦瘦小小满肚子阴谋捣鼓还骂你啰嗦的小孩子，一个坐你的车满街跑还嫌你吵的小孩子，你还爱我吗？

当我不再绝世美貌，不再温柔典雅；当我只是一个老太婆，一个肚子大如水桶满脸皱纹暴躁粗嗓门还嫌你聒噪的老太婆，一个挥舞着扫帚教训你的老太婆，你还爱我吗？

当美好的传说陨落为现世的玩笑，当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以最愚蠢的方式选择了背过身去……

当繁华散尽，美人迟暮英雄成空。

当这一天来临时，你还爱我吗？你还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

圣安杰洛的末日来临之时，约定的绿松石戒指就会呼唤久别的恋人。

然而背后，分明有一股柔美的淡绿色光线缓缓放出，仿佛一个记忆深处的约定解了锁，该隐猛然回过头去。

那道绿光，分明就近在眼前——来源，正是沙拉老太太那条围裙的腰间，那个曾经镜夜想动、却被沙拉一把推开的小布袋。

下一刻，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原来是你？！”

该隐站在原处，往事汹涌冲刷上记忆的河滩，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眼前，沙拉老太太抖抖索索往自己的布袋里掏：“这是……这是我七年来一直珍藏的宝贝……一个不准任何人触碰的宝贝……这是我对莉莉丝最后的回忆……”

沙拉布满皱纹的胖手上，正静静躺着一颗绿松石戒指。柔和的淡绿色光芒纯净耀眼，仿佛一场海枯石烂的不老的爱情。

该隐怔怔地望着这个拿扫帚的老太太，一字一顿喃喃道：“唯有圣安杰洛的末日来临时，我才可以得知你确切的消息。为了尽快促成那一天……七年来，我一直努力地培养棋子，我一再引诱镜夜去发掘真相，把圣安杰洛引入毁灭之路也不要紧……把所有的异世化成灰也不要紧……只要……找到你……”

“你……”霎时间，沙拉老太太皱纹斑驳的脸上，闪动着两行浊泪——她早已被姬零岚的魔法阴谋变成了这副样子，她早已不再拥有美貌拥有曾经的一切，可是，当听到他这句话，为什么还是眼泪止不住呢？

那流下来的眼泪，代表的是幸福吗？七年以后还在等我，这是幸福吗？

“我早知道你要来了，你这个笨蛋！”沙拉终于痛哭失声。

“我也一直明白，你就在圣安杰洛……我从这里的空气和这里的风，那些和曾经的你的一切熟悉的些微感触，是我在这个异世里追寻你的唯一的消息……我早知道你就在这里！”该隐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时我被姬零岚扣留无法回去，没想到你会抛弃子民和责任前来找我。当接到这个消息时，姬零岚放了我，却把我变成这副样子……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我说的那个笨蛋，原来是你！”

转瞬间，该隐已经几步走到沙拉面前。他的身高还刚刚够到沙拉的水桶腰，看上去瘦小无比，像个天真的幼童。

她俯瞰他曾经风华不再的样貌，脸上已经说不清是不是老泪纵横。

“笨蛋是我。”该隐用发自内心的声音柔声道，“所以当我抛弃一切强行闯入这个异世的一刻，我受到了惩罚，我注定不再是慕容蓝风……我不愿对任何人告诉我的想法和目的，因为我以为，就算是找到了你，你也早已认不出现在的我。”

“我一直在找你，我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是我对你的思念从未改变。”沙拉动情地俯瞰他，眼角的皱纹被泪水浸润得愈加红肿，“但是，我亦不愿对任何人告诉我的想法和目的，因为我以为，就算是找到了你，你也不会认出现在的我。”

“所以，我宁愿曾经那个完美的我活在你的回忆里，只要曾经还有回忆，现世里，我只打算一直默默地等你。”

“所以，我宁愿回忆里那个完美的我永远是你心目中的美好回忆，在现世，我只打算在最远的地方静静地等你。”

“不……”该隐睁着空茫的双眼，终于抑制不住激动地拼命摇头，“不，我们都是笨蛋！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早已经找到了你！”

沙拉霎时间痛哭流涕得不知所措，她分明只是个丑老太婆了，分明已经把过去永远封印给了回忆。但这一刻，她却如同春心荡漾的少女般，再也不顾一切，“哇”一声扑向他的怀抱！

尽管，他的怀抱早已不再强壮有力，他已不再英武圣明；他只是一个抛弃了子民的不负责任的王，他已把过去永远交给了回忆。

七年的等待，原来是为了此刻末世来临前的一个相拥。

原来在被玩笑错乱的年龄与时间里，两个人早已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交集。只是在神的玩笑下，偏偏两两不知。

偏偏，发现得太晚。

——“我早已从圣安杰洛的风圣安杰洛的空气里知道了，你就在这里……”

激烈的拥抱中，呼吸着彼此变了味的气息。但此刻，爱从未改变。

“看到远处的光了吗？”

瞬息的缠绵，瞬息的寂静，该隐轻声喃喃道。

远处升起迷蒙的光，绯红得诡异的血色的光。天崩地裂的声音就近在耳畔，那是圣安杰洛的末日来到的声音。

沙拉抬起红肿的泪眼，神色一惊：“那是圣安杰洛毁灭的光。”

该隐沉默在她满是赘肉的怀里，点一下头，露出赌气小孩子的神情：“我讨厌圣安杰洛。非常地讨厌。”

他说完，以无比温柔的目光端详着沙拉手里的绿松石戒指，戒指发出淡绿色的光线，石头澄澈明净，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的泪滴。

“那时候，你见到我的第二次，就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就在莉莉丝那片草原开满野花的小溪边，你用一个王下命令的口气告诉我，因为你爱我，所以你要我马上戴上它。”沙拉絮絮叨叨地陷入回忆里。

该隐瞪着眼一惊：“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我只记得，你当时没有像一般花痴女一样马上接受，还一本正经地说教了我一通。”

“我说教你？”沙拉也一惊：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该隐真是把她当时的话字字都记清楚了：“你说，‘小女子只有一片真心，不敢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但若说最愿接受什么，是你回馈我的一片真心’。”

“我只记得，你马上很不高兴，还在我面前发了脾气，让我被迫戴上它跟你走了。”沙拉想起这件事还有怨念啊，一怨念，就摆出叉腰烦躁的表情了，和平日里那个怪脾气的清洁工老太太一模一样。

“真的吗？”该隐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好不容易想起了，也不淡定了，“那时候的我还什么也不懂啊，爱上一个人时只会这样表达，而且经不起一点批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完美无缺的最伟大的存在，因为所有的子民都是这么赞美我的……”

该隐说到这里，又望了望自己瘦小的双手和身高的比例，不禁哑然失笑。

沙拉也喃喃道：“那时候，我以为我绝世美貌兰心蕙质，看不起大权在握自以为是的男人……”她说到此，也不知该不该感到好笑了。

莉莉丝的石碑永远只会记住一幅完美的画卷，画卷里，高大英俊的他牵着美丽温柔的她，一齐走过莉莉丝野花盛开的小溪和谷地——只是传说如同刹那芳华，湮没入前尘往事里，如烟。

“你还记得吗，当你戴上这个戒指时，从那上面第一次发出的圣光？”该隐握住沙拉的手——尽管小孩的手还握得不是太稳，郑重地说道。

“记得。”沙拉平静地点头，望向他的神色静谧而安详，“莉莉丝的王，生命和大地联系在一起。而且，这颗绿松石戒指里有一个古老的咒印，当相爱的两人一起发动的时候，莉莉丝的大地能量就会全部爆发，对其他世界的大地之力产生强烈的冲击和抵消。”

该隐默默地点头，随即转过眼，望向回廊尽头落地窗外，天蔚蓝纯净，草木芳菲风华正茂，寂静无声仿佛一场永恒的守候——那里，是近在眼前的故乡。

“我们马上就可以回故乡了……”该隐有些言不由衷地自顾自言语道，“我们会回故乡去吧，去找那时的小溪和那时的草地，就算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们的样子，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沙拉紧紧握住他小孩子的手，斑驳的皱纹霎时淌满泪水：“嗯，这时候了，说什么傻话呢……”

该隐懵懂地一睁眼：“？”

沙拉的微笑，恍然之间竟如同当年的南宫绯：“我们不是早已经在一起了吗？在这个不属于故乡的异世里，一起不知冒了多少险，你给我魔法阵，我用垃圾车给你藏身……”

“……说的也是啊。”

刹那间，该隐的手和沙拉的手紧紧相扣在一起，那颗承载着两人的回忆的绿松石戒指，正发出一道瑰丽的绿色光芒……

这道光，比之前任何光束都要艳丽耀眼，霎时间划破天际，仿佛末日的璀璨星辰飞速划过，把瞬息的燃烧交给了静寂的永恒。

“我讨厌圣安杰洛……”该隐依旧别扭地叽咕道——这么多年了，他真的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呢。

面前浮现出了那么多人的面孔，镜夜，旗薰，龙真，安如惜，安如意，冷沉锋，尹臣杰，那么多的生动的时光充塞满回忆，越是毫不在意，越是在回忆开启的刹那惦念得歇斯底里。

他真的讨厌圣安杰洛。这次，真的是说谎……他在圣安杰洛里说了这么多谎，这句谎话，是最后一句……

“说什么傻话呢，南宫绯……”该隐柔声呼唤那个久违的名字。

“慕容蓝风……”沙拉望着他平静的脸，露出一丝微笑。

“你忘了告诉我，触发莉莉丝的大地之力，开启那个禁忌的咒印，是以触发者本人的所有生命献祭的。”

这一刻，该隐的微笑平静而释然。

“你自己早该记得吧。”沙拉眼里微有泪滴，余下的，是幸福欣慰的笑意。

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已经渐渐变得透明。全身上下，化为莹白的星光点点裂解开来。

他们的身后，圣安杰洛的天空中，一道耀眼的绿光腾空而起，转眼间吞噬了漫天的绯红阴云，化为一片纯净明亮的天。

莉莉丝就在眼前，可是，该隐和沙拉已经看不到了。

在最后一部分身体幻化为星光的刹那，该隐确认自己是微笑的——他终于见证了自己对圣安杰洛的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思念。

边境的回廊上，窗外的青葱草原，还在莉莉丝独有的泥土芳香的风里吹拂延绵。小溪边的野花里会有蝴蝶乱飞，仿佛默守一场永恒的祭奠。

——那飘散在落地窗前的莹白的星光点点。

***

远处的天放晴了。

那不是末世，是一道生命般蓬勃耀眼的绿光，卷走血色的阴霾，瞬时间击碎了圣安杰洛大地之力支撑的魔法阵，又如同流星般越过天际。

塔楼的窗边，众人几近惊愕失神地注视着奇迹发生的一刻。镜夜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但的确，大家得救了。

“如此强有力的魔法阵被攻破，姬零岚会元气大伤，是一举反攻的好机会！”旗薰首先注意到。

“没错！”镜夜也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重新干净明澈的天空，两眼定定地朝向前方，“这是我们自己救自己的最后一战！趁现在危险解除的时候出发！”

“这一次，必须要让姬零岚觉悟了！”众人同仇敌忾的呼声连成一片。

“这一次，敌人是理事长……”镜夜蓦地想起什么，低声喃喃道。然而她回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注定毁灭圣安杰洛的影之子，但是，是她将以新的最强加百列的身份，带领所有人得救。

“尹臣杰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敌人！”有人大声呼喊道。

“对！他是姬零岚的帮凶！我们必须把他打倒！！”

“必须把他打倒！！”

想起自己和大家身上的伤痛、还有尹臣杰残酷冷生生的话语，镜夜坚决地捏了一下拳头。这一次，她绝不犹豫。

身后的旗薰，一直温柔坚定地守护在她身边。

直到踏出塔楼、重新见到圣安杰洛的天空时，镜夜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转过头来。

“对了，该隐已经走了吧？”

“他不是早离开这里了吗？”安如惜不解道。

“对啊。”镜夜点了一下头，想起往事，有些好笑有有点眷念，“那现在，他应该已经回到故乡了吧。”

众人默默无语，唯有微风轻拂。

镜夜望向旗薰，他也点了一下头：对于该隐那个阴谋家而言，能看好戏般地观看到棋局达成也算是好运，虽然他最终没有找到所爱的女子，但估计也已经回去了吧——凭他真知始祖的能力，开启通道轻而易举。

镜夜和大家，都没有否认这个猜测。

镜夜不知为何会这时候想起他，想起那个小孩身体的大阴谋家，现在也只是像回忆的泡沫一般，瞬间，又消逝在现世的尘埃里了。

反正，该隐一回去，估计就躲在安全的地方不出来，他们也永远不会再相见了吧。

到头来，依然是个满腹心机鬼精灵的小屁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