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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大大小小的许多属于别人的村镇,我回来,回到自己的故乡,老洲。仿佛坐着时光穿梭机,呼啦一下从昨天活着的地方,到了今天活过的地方。人不过是一只渺小的甲虫,任怎么牛气冲天或瘪三脓包,最后还是爬回家。可老父再也不会喊,哈哈,雄黄,你怎么突然跑家来了?家来还要理由吗?

葬礼已经结束,大选择了葬在江北,自己的老家。这是他的遗嘱。他不愿意埋葬在老洲。

下雨,我们火烧了他。下葬了他的骨灰。认识了他的亲人。

江北,他有不少亲人,但我只有这次,才认识了他们。

时间立即变得漫长,又回到了古典时代。不需要遵守什么作息时间,没有什么紧凑的日程安排。

妈妈已经能起身,在家里发出熟悉的声音。

她的伤悲,和我一样。

他转业后怎么到了我们老洲?

老武装部长。当了许多年。

他侄子大毛子腿怎么断了?

大毛子二毛子是江北一霸,因为他们二叔在地区行署当官,大毛子的腿是一个练武的人用板凳砸断的,他爬到树上,那个小伢子把他的腿,和树,一起砸断了。

那我知道了,是我在无为上班时候的事。听说过。阿平子读高中,一个高中生砸的,坐牢去了,是不?阿平子的大大是我们这里武术最好的,路英海跟他后面学武术,是他徒弟。我也到他家去过,拜师,一个体育老师,住在无为大堤边上,是不?

他老婆是九姑娘,也是一个老师,行善。本来大毛子二毛子是能成人的,九姑娘对大毛子二毛子这两个坏东西特别关照,但是,我把九姑娘挖到老洲来教书了,大毛子二毛子就学坏了。

九姑娘是谁?她在老洲教书,我怎么不认得?

你到城里读高中了。

大大怎么不管他这两个侄子?

年轻时候,哪个听得进老人的话?

……

菜园地里,跳板被水淹没,几根棍子和树枝倒影在塘里。树枝中间结了一张蜘蛛网。透过蜘蛛网我可以看到水,水里养着天。早晨,有一只老蜘蛛守候在那里,网上有一点一点的白露水,一只两只的黑蚊虫,和一只死掉的大麻苍蝇。院子里,那颗长得老高的水杉树上,攀着金银花。在它0多米高的地方,居然也有一张蜘蛛网,朝天布局着。

灵堂已经撤了,老父已经入土归天。

妈妈伤心地说,老头子最终还是归葬了江北,我以后葬哪里啊雄黄?

我说,瞎想什么,你归我!

妈妈说,我不能埋在你心里,你也给我一个土啊。

我说,老洲我们勘探下去了,崩不了洲,洲消失不了了,底下有石头,江南的山石,硬得很。

妈妈说,结果出来了?

我说,确定的,只有我们老洲不是冲击洲,以前都搞错了,我们本来就是山,江中的山!

妈妈说,那那些离开老洲的人逃错了,以前崩洲,崩的是土?

我说,对的。人口减少了,环境更好了。

妈妈说,没有人,就没有人气。

夜晚我睡觉时,老鼠还在老屋里活动。仅仅几十米远的陈家塘,有大鱼翻花声,拨刺一下,拨刺一下。我似乎待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时间的刻度也变了。

在家里,我做的第一桩事,就是打开一只抽屉。那抽屉是放老父东西的,一锁就是好多年。现在我要打开它,它上着锁。妈说钥匙早就不见了,找不到了。我拿来一把起子,开始撬。撬开它很容易,因为木头疏松了,铁铰链也掉了漆。它们转眼就变形了,锁脱落了,清脆地掉到地下。地下很潮湿。我拉开抽屉,大惊失色,竟然发现了一抽屉的书虫。许多发黄的纸张上面布满了虫眼,密密麻麻的,一看就麻牙。那些纸张都成了粉,碰都不敢碰。只要一阵细风刮来,它就会变成一堆灰。不过,它们暂时还那么娴静地悬空静止在那里。纸页上几个黯淡的字还看得出。那些时间的虫子,在一只锁着的抽屉里默默工作了几十年。有一个大红的塑料封皮没有被虫子吞噬。

我说,这个抽屉是我的。

我在我的抽屉里捞着东西,手指的动作很轻,生怕破坏了以前的摆放秩序。我想寻找到往事,寻找到过去的记忆,但我们其实已经记不清过去放过什么了。是不是因为不重要,我们就把它们忘记?当时觉得不重要,就是永远不重要?

我其实想找一本珍贵的手抄本,《少女的心》,记得我藏得很深的,是小珍子送给我的。但我没找到。那些生满虫眼的故纸堆里,似乎没有那本手抄本。

那是一本特别的手抄本,也是一个特别的赠送。

过一会我说,家里怎么看不见一支笔、一本本子?

妈妈不好意思,说:你想写字啊?

我说不。其实我的游艇里有笔记本电脑。

妈妈把抽屉清空了,把虫灰倒到外面,用抹布抹了,又拿回来,上上。她对我说:我床头边有一个本子。果然,跟着妈妈,我看到了家里唯一的一本本子,旁边还有一支旧水笔。这本本子压在被子下,封皮上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写。

妈说:也没记什么,你要要,我撕下几张给你。

我不要纸,但我凑过去,好奇地看,说:你都记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哪个哪个人死了,我就记一笔,……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怕日后对不上号。

我说,大大的东西,暂时留一下吧,我有些想这个老头子。

妈说,我只是把抽屉里的游灰倒掉。

我又问,他家以前住哪,他和小珍子住一起时,那屋还在吗?

妈说,江边啊,码头边,他搞过一段航运,在那里做屋,收养了珍子。

我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到他家去乘过凉。小珍子死,案件结了吗?

妈说,那个男人判刑了。

什么罪?

过失杀人。

……

没事的时候,我就搬几条大板凳,还到门前老严家去。我家门口有两户人家,一是周如松家,一是老严家。周家是先搬来的,严家是后搬来的。老严家的大儿媳妇在家,和我招呼,给我拉了一张椅子。她丈夫一大早开船去了。我问她:你公公呢?怎么没看见他?她一个年轻女人家在楼上楼下地跑,手里端着一碗饭,追着孩子喂,家里的地面全铺了水泥。她对我说:你说谁啊?说我公公啊?他早死掉了!

我听了,楞住没动,但她觉得稀松平常。我始终记得这个老严,军人的仪表,黑黑的脸膛,操劳的表情,可她说他死了就像是喂了她孩子一口饭一样稀松平常。抬头看看这屋,翻盖的,两层,算最弱等级的富丽堂皇了。记得老严刚到这里住家时,买的是旧瓦房,好像是电动站的房子,老严转业时是团级干部,没有接受国家安插,拿了几万块钱在手上,把一家老小从乡下带到镇上这里。那时他的大儿子还小,二儿子还在读初中,小女儿在读小学,老婆在家烧锅,他一个人英勇地率领着一支叮当响的家庭部队,许多人都愁他转业了也不安插,也不做田,跑到镇上来住家,以后靠什么养家?

后来老严行动了,买了一条船,大儿子开船。后来他又买了一辆旧车,二儿子开,送人到两边码头。日子就轰轰烈烈地过起来了。有一年他带他小女儿到无为县城参加中考,当时我在县城工作,我们在西大街遇上,他正在找旅社,他客气地说不到我那里去了,女儿明天要参加中考。在乡下,参加中考那是一桩大事,他不会舍不得花钱的。他雷厉风行地领兵打仗。但后来,我在东大街又看到了他,他还在找旅社。我猜他在找便宜一点的旅馆,但当天县城里考生那么多,恐怕很难找到。天黑以后,下雨了,雨还不小,我回到我住的地方,还担心老严没找到住处,因为整个县城都下雨。夜晚11点,他忽然神兵天降,把他女儿领过来了,两个人都湿漉漉的,说要在我那里开单。我住的地方小,但我很高兴地把沙发拉开,让他女儿睡。他把随身带的军用被单放下,就在我们家地上睡。夜晚屋子漏雨,他还挪了窝。我住的那是公屋,公家的屋漏了也没人检,不过,他女儿一个人在沙发上睡得很好。老严半夜起来,把一件旧军衣举在空中,为他女儿接雨。

我说:老严这么结钢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儿媳说:病死的。他病重,住在医院里,一个人拔了输液管、氧气管。临死时是一人在病房死的。他是一个军人,不愿意痛苦。

我妈正好过来了,也搬来板凳,还她家板凳。她也不怕严家儿媳,对我说:哪里是的?气死的!家里几个儿媳妇和他吵,说分家产分不公!

老严家儿媳赶紧不做声。枝子妈虽然不做干部了,但威严还在。什么事,莫想瞒她,什么事,莫想瞎说。

我又问我妈,周如松家的人呢,怎么天天锁着门?

她说,他家屋卖掉7年了。

从我家院子里就能走到他家院子里,他家院子那里还是那么整洁,朝南的地方垒高了,以前是养花的花台,底下就是陈家塘。周叔叔原是省农科所的,可能是在那出了什么纰漏,回老家来了,在镇上买了几间房,住在我家斜对门。他头发总梳得很整齐,还有油,我叫他周叔叔。他老婆很乐观,我叫她周妈妈。她天天在家哈哈大笑。他大儿子叫周至、小儿子叫大道,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在一起玩。以前我读大学放假回来,我们就一起到天河里洗澡,晚上我到他家睡,他到我家睡,是常有的事。后来我在县城工作,周至在老洲粮站工作,在搭车途中,认识了一个女的,是土桥的,好上了,结婚了。周至长得像他妈妈,很敦厚。大道长得像他爸爸,很细长。大道后来当兵去了。退伍回来后,也在老洲镇上做事。那时周至所在的粮站不收粮食了,他就开了一个澡堂。周如松哩,则开始养珍珠。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又有文化,他向各家筹集款项,开始搞养殖。他在外面见过世面,又是省农科所的,我们老洲镇上的人都相信他,我们家也入了股。但后来,只分得几只河蚌壳。门对门住着,面子上过不去,也没追要。可镇上人不干了,纷纷来向他要钱。他没有办法,就躲债,人不见了。人家说大道在镇上饭馆里吃饭很大方,每年都要请信用社的人吃几顿,拿贷款做生意,这意思就是说他家养珍珠只是口头上说亏钱了。又说,大道这个人也和他大大一样,在饭店赊帐,也是一个骗子。饭店老板大忠子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很怕大道,既怕他永远没钱还,也怕他以后一不小心发财了而自己现在没理他。

跟周如松要债的人对大道说:他妈的,你老子不见了,你做儿子的就要还帐!大道说:笑话,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两个人!追债的人又到澡堂去找周至。周至说:你们去跟我大大要去,我也没借你钱!他还差我的钱哩!我也想找这个狗日的算账!你们给我滚,要洗澡就来我这里。

周如松被人家逼得焦头烂额,他是一个体面人,一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花草种得赛过园丁,他还会刻篆章,算得上风雅,据说在江北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和一个女的姘居。周如松乐观的老婆已经给讨债的逼死了,周如松再也不回到这里了。这间房子好多年没人住了。

我妈妈说,后来也没看见过他,他家的屋可能暗地里已经卖给别人了。他家的生活全部乱套了。他养珍珠真的亏了血本。不过他这个人,亏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但面子上还要硬撑着。

后来,有人终于在江北一个地方追到了这个老小资,大家蜂拥而上,追索钱债,周如松又逃跑了;大家又追赶他,要给这人一个最终下场:没有钱,也要把你蜇个满脸红疙瘩。

大家气愤不平,又戽他的屎,揭他的短,说他以前在省城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喜欢女孩子,现在老了,一屁股债,还这么花,好上一个老太婆。

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走到老严家和周如松家,可他们,转眼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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