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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伯回来了,大妈也回来了。他们扛回许多豌豆,连藤子一大捆,摔在家,那碧绿的东西青气冲天,还有许多茭白也放地上,那玩意清亮可人。

哇,家里来了这么多人?大伯粗重地说。

然后他看到了我。

我娘也看到了我,但她没骂我。

我晚大大也没和我说话。我们有约定。

他依然像一把折刀。

大家都上去打一声招呼,大妈就去烧水了。不顺去帮忙。

大家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安然。大伯大妈也像看自家儿女一样,或者像看自家牲口一样,看着我们,没把我们当外人。

大伯坐在我们旁边喝水。他坐在一命抵一命的板凳上。

青蛙对大伯说,大伯,你们家姓什么?

大伯说,姓韦。这家姓韦。

青蛙说,那我们以后就叫你韦伯了。

大伯说,随你叫吧。我其实不姓韦,我是来陪这个老妈妈的。她一个人过日子。她儿子在外面做大事。

青蛙介绍起大家来,说,韦伯,我叫青蛙,他叫大侠,又叫俄狄浦斯王,他叫一命抵一命,她叫不顺,他叫哭哥。他是铁锤。

大伯说,别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反正我叫不出,我看人只看脸。这个……叫什么一命抵一命的,不好,太有杀气。你们出来玩,要友好一些。我解放前在江边跟何野杀人,那时才是满脸杀气的,现在,和平年代,不需要杀气了。

青蛙说,是啊,我也说他太有杀气了,但他柔和不了,不过他正在悔恨呢!……韦伯,我们在你这住一晚,要多少钱?

大伯说,不要钱。

青蛙大叫起来,什么?不要钱?白住?

大伯又说,不要钱,不要钱。

青蛙说,我在天下各地写文章,就是为了一个钱字,谋生怎能不要钱呢大伯?你要是在我们每个人这里收一点费用,也不用辛苦去做庄稼了。大伯,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收我们一点钱吧,算是我求你了。

大伯说,我种庄稼不是为钱,稼穑之美,劳作之美,你懂吗?我不是为钱的,小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在洲上是闲着没事,才种庄稼的。

一命抵一命听了,看着青蛙,赞叹大伯说:高人啊!……青蛙!丢份了吧你?

青蛙说,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恶俗的俗人?

哭哥道,大伯,那……我们在你这里吃饭,也不要钱?

大伯说,不要不要。

这时不顺从厨房里冲过来了,来给我们桌子上的空杯子里倒水。她用一只暖壶。

水热气腾腾的,倒到杯子里。

水很清,但水已经沸腾过了。

她说,各位大侠大虾们,喝水吧,嘴干了,润一润,好继续扯。

家里有了烟火味,桌子上有了人气。

大伯被让在上方坐着。

大伯又说,我们老洲这里,庄稼有的是,不给你们吃,也给牲口糟蹋了。……我也不是什么高人,只是希望我不收你们的钱,不被你们当成异类怪物。在今天这世界,提供免费吃住,太不正常了吧?……我老了,但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越来越喜欢老洲了。以前大水要冲走老洲,我这一生,都想搬离这里,可现在我不走了,我喜欢在水中漂着。……以前我也吃过天下的白饭,走过天下,那时候人家饿肚子,我有饭吃,人家饿死了,我还有饭吃,现在我就还个愿,给你们吃几顿,算是给天地一个了结。

哭哥说,大伯,你不是凡人啊。

大伯说,人人都是凡人。

……

门外一阵摩托车响,来了一个人,乡村干部模样,是朝阳。哈哈,我认得。老伯走出去了,跟他站在外面一棵大杨树下说话。

之后,那人进门来了,挨个挨个地看了我们一下,朝我们点一下头。我们也朝他点一下头。他走前对大伯说,知道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出事的。然后他给了我一个眼色。

还到锅底下,和我妈打了一个老洲的招呼。

我妈噼里啪啦给我们做好了柴火饭菜,大碗端上来,把我们吃得像健康的小狗。

她烧的食物启发了我们的胃。

我们一顿抢食,个个如同牲口。

我们又回到了本真,闻到了天地草木的气味,我们的味觉,和我们的嗅觉,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我娘来问我晚上吃什么,我支支吾吾地打手势,他拿起围腰子,刷了我一下。

铁锤说:韦总突然不能说话了。

我赶忙点头。

我娘又打了我一下,说:狗东西,装哑巴!

吃过粗茶淡饭以后,我们几个人打着饱嗝,一起出门,闲闲地走。

可以朝任何方向走去,风景都是一样的。

后来,我们走散了,青蛙选择了一条路,哭哥选择了一条路,一命抵一命选择了一条路。大家都在老洲闲走。

不顺和我走在一起,她说,粗茶淡饭,素食,有助于思考。

我没话。

她又说,无声是不是也有助于思考?

我依然无语。

她又说,只有青蛙不停地说话,我……也是。

白帽子白鞋黑眼镜的不顺,是一个黑白美人。她也是一个热爱狗咬尾巴网的人。据她说,她的后半生将会人生不顺,但我看她很顺眼,也一定会顺利,这是直觉。

我想起我的那个算命人,说我下半身很顺。

她比较阳光。

我又想起了米芬芳。想起了霓裳,想起了小锦,想起了文生……

人如果不说话,会是怎样?

一路走着,我们一路思考。

不顺时不时来一句。

我则要从头到尾地保持沉默。

我们狗咬尾巴网近年越来越红火,这是挡不住的事实。同时,它也越来越有影响,甚至已经开始生产名人和生产思想,这也是挡不住的事。我们深知,只要有人众,就不可能没有大师。中国有许多网络空间,每个空间都簇拥着大量人众,密密麻麻的,千军万马,都有山头领袖。江湖上的虚拟空间,是按人群分的,行业分的,或按心灵分。中国自杀网、中国乞丐网、中国捐献网,无奇不有。政府网、行业网、意识形态网、话语权网,形形色色。以前我们处在边缘地带,找不到位置,现在似乎找到了方向。我们倡导的就是一种排解,把我们中国人从没有宗教信仰因而没有罪感的状态里,引导到悔过、从善这里来。我们组织大家思考过诸如“我一生伤害的几个人”,“我的一次偷盗”等问题,我们每周提出一个大主题。有几个帖子让我们社区一下成了著名社区。《我的一次偷盗》影响很大,当时跟了7000多帖,楼主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我们策划的,他到今天没露面,我们彼此不认识。这个帖子在中国网络空间跟帖排行榜上持续居首位,迅速让天下网民知道了我们这个社区。参加讨论的人非常多,许多人说出了自己的小勾当。大家都到了一个暴露的场境里,说出自己的臭事。同时,也让我们知道了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大家都偷过东西,大大小小的,我们都做过贼。天下各网络部落的游民,都来我们这里说自己干过的坏事,有些人嘻嘻哈哈,有些人心怀诚挚,我们的服务器则遭受了超级重负荷。我们在意外之中,招募了一支偷鸡摸狗军团。人人都做过贼,而且人人都敢说出来!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更有一些勇者,还敢用自己的本名来说事。还有一个帖子,是《我一生伤害过的几个人》,就更火爆了,跟了16000多帖,高楼砌到天上。我在这帖子的喧哗里,听到了人间的一种肃穆之声,全是普通人心中那崇高的神者圣者的声音,发自每个普通人的肉嗓子。那些伤害过别人的人,都愿意来检讨一下。我们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场所,营造了一个氛围。

找一块真实的地方去表达悔恨,是多么的难得啊。

老洲,我很满意这个地方。

江水中的一块绝地,水中漂的一块地方。

我们为虚拟空间找一块实地,不是商业行为,我们不搞旅游,我们只是觉得一个网络帝国应该对应一个实体。网上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轰轰烈烈,纷纷扰扰,这些众生表情,最后,都要回到人间。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陆续到来的,都是斑竹,在为狗咬尾巴网服务,我们都为一个“想法”打工,我们是免费思想家,至少目前是,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大佬什么领袖。不过,网络一出名,我们跟着出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出名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的语言旺盛期已经过去,现在是闭嘴期。我为我的语言领了过,现在,我选择了闭嘴。

我越来越发现网络的神奇之处,它是一个没有疆界的国。这里什么都有,有菜市场,有货币,有茅坑,有言论自由和处罚机制。人间是一个物理世界,这里是一个观念世界。这里的人,裸露着思想走路,脑壳是打开的。这里的人有搬东西癖好,每个人都在搬知识,人人都在搬,直把值钱的搬成不值钱的。这里什么都有,你要看就看。这里允许使用虚假身份证,所以这里的人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诚实可信。这里有商业,以后地球可能是存放货物的仓库,而这里,将是门面一爿爿,开得井然。这里有轰轰烈烈的骂街,有网络民主、正义和暴力。只消启动人肉搜索程序,就能找到一个深藏8000英尺的隐蔽者。这里有色情。这里也有警察。这里有恐怖袭击。这里有民意调查数据。凡人间所有,这里皆有。这里行走方便,从一个疆界到另一个疆界,比如从中国激动网到中国狗尾巴网,眨眼即到,不需要坐飞机,成本很低。这里有许多深海潜水者,他们不声不响,但什么都看了都听了。

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已经说过了许多话,说过了天打雷劈的话。

把谁的话放在推荐的位置,放在第一行,让谁的话默默无闻,没有声音,其实就是说话。

当然,这里也有卑劣的照单转发别人思想的家伙,在自己的文章里从来不注引文作者、大言不惭地用人家思想的人,偷别人的思想去卖钱,而不留下“小偷来过”四个字的人。

只有写手青蛙用谁的思想写文章换酒喝,会在自己的文章里注明,并到那个人的“思想”后面留言,愿意和人家分成。所以我一直对他不薄。

我们走在安静的洲地上。

我和不顺,一路无声。

没有交谈,因为我没有声音。

没有人关掉我的音量,没有人限制我说话,是我自己不想说话的。是的,我在惩罚自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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