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误芳辰，薄悻皆因歧路远；

九调倾夙愿，痴情总梦故苑中。

却说在上回书中,曾说道孟剑萍向长孙斐说出了合州城破后的实情。当时长孙斐虽然是痛不欲生,但鉴于孟剑萍之前的一番做作与铺垫,他只能强忍心中悲痛，故作矜持。但后来还是终于忍不住，有些失态。

倦客说到这里时，用了个非礼无言，将后面的的情景胡弄了过去……不料却引得那拈花叟心痒痒地，一万个不愿意。第二日故意去迟了，想让倦客尝尝一个人坐冷板凳的味道。这日他们预先约在工部草堂一览亭旁的梅园。

拈花首从水槛一路行来穿过一个月洞门甫一进入梅园，就感到醉人的幽香迎面而来，遥遥看见那倦客老儿在一览亭下的台阶上望花兴叹念念有词。拈花叟故意从后面绕过去，从背后的阶梯登上一览亭的台阶，听倦客正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吟哦：

平明天正晴，漫步小园行。残雪疏枝劲，新香破蕊生。

隆冬终旧岁，清客赴春盟。本是宣花使，东风应不惊。

他故意咳声嗽道：“腊香初放、夕阳正好，却不料是一个糟老头在这里发酸，岂不大煞风景也？”

倦客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知道你这老儿还惦记着两个小儿女的情事，连赏这初梅的雅趣也不识，这才叫煞风景呢！”

拈花叟道：“哪有你这样的说书人，故意藏着掖着地，一个故事也不好好说下去，你捂在那里不怕沤出臭味来？”

倦客讥笑道：“亏你一大把胡子了，怎么那么喜欢听别人小儿女家的隐私？不过你莫急，这世间事岂是一个【瞒】字可以了得的？我倦客无视不等于旁人不视，我倦客不言不等于旁人也就不言。

你忘了旁边还藏着一个冬梅否？作为五岁时就被李夫人从逃难的人群中收养回来的孤儿，她同剑萍早已是姐妹般的亲近了，一家人没谁真把她当做是一个丫头，所以在她的心中也早把少将军公孙少华当做是未来的姐夫了。

她的眼睛岂能容得下一粒沙子？至于日后她究竟会如何去对待这件事情，倦客还非得卖个关子，因为至少是她要有同公孙少华单独在一起时才有可能，那时她说不说，如何说？花兄你还是等等吧。”

这拈花首被倦客一顿抢白，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把手中提着的装酒菜的食盒扬了扬道：“你说够了没有,还想不想喝几口了？”

倦客哈哈一笑道：“今日又准备了什么好东西？”随说，随拉着拈花叟去到临湖的水榭。两人就在那美人靠上对坐下来。

拈花叟将一个饭盒打开，里面一半是酱肉，一半是香肠，还有一包倦客不能离得的花生米，随说道：这是桃花新做的，这酱肉还是按老方子的太白酱肉腌制的，倦客没等他说完已经将一块半肥半瘦的酱肉吃了下去，连声赞道不错、不错！这味道堪比【带江草堂】的看家菜了！接着喝下一口酒……

拈花叟不禁好笑道：“你是三天没吃饭了，还是怎地？”

倦客道：“花兄你有所不知。今日能从从容容同花兄你一起在这里对花饮酒，实在是我人生之幸事也！前些年，倦客落拓江湖，一想起故苑的梅花就情不能禁！说罢吟道（菩萨蛮）：

清风斜月疏枝乱，冷香空引离人怨。西北望家山，家山云外边。花开人不在，此心谁可解？举酒枉凝眉，愁情难赋诗。

在三峡那几年，常常是千里归来已是腊香散尽，有一年遇到在卷硐门遇上因道路改建堵车，竟被堵在路上过了一个年三十，欠下梅花好多债的！那晚，倦客就在那卧铺客车上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在梦中同梅花交流：依稀看见一位素衣仙子，伫立在月光下的雪野，喃喃吟哦道：

【梅花五唱—卜算子】

<梅叹>

寒月照风清，旧梦何堪咏？万类萧疏正待春，寂寞霜天冷。

脉脉蕊珠魂，孓孓孤芳影。几点新红淡若胭，此意谁人省？

<梅怨>

独自傲霜风，萧索疏枝影。何事幽香入梦来，嗔语惊人醒？

鱼素寄孤山，相约来生等：几度芳辰几度迟，残烛孤心冷。

<梅嘱>

故苑锦城西，最是伤心地。曾与斯人醉似泥，几缕香留纸？

午夜梦回时，应记芳卿意：待到东风第一枝，莫忘当初事。

注：陆游：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梅情>

飞雪送残年，除夕春灯暖。射虎传花不夜天，旧圃新红浅。

滴漏已阑珊，玉盏为谁满?守得心香独自寒，徒惹东风怨。

<梅傲>

歌舞送良宵，故苑春来早。破蕊新红分外娇，正报天光晓。

桃李待含苞，池畔无芳草。历尽风霜魄未凋，独有花枝俏。

拈花叟道：“是了，你已经说过了你同荷花、芙蓉、菊花的那几段渊源，是该说说梅花了。”倦客道：那年我曾感叹道：

相思无奈两茫茫，长共孤灯伴夜长。

千里归来冬已暮，辜负寒梅一段香。

拈花叟揶揄道：“你这是怀花还是怀人？

倦客道：“兼而有之吧。”记得那年好大的雪，回到家中已是正月初一。心中实在有些牵挂，草草休息了一下，下午就寻到这里来，好在寒梅还在斗雪而开，当时喜道：

冻雨飘飞又一年，迎新不见艳阳天。

曾经夙夜思寒友，唯听鞭声送紫烟。

厚帽遮颜探旧苑，芒鞋扶杖遇婵娟。

隆冬仍是香如故，淡影萧疏正可怜。

而且更让人可怜的是竟然有一树红梅，也绽放出了两三朵，真个是：【阮郎归·怜梅】(用后主格)

龙灯花鼓闹欢天，春宵酒未残。芳卿独自倚栏杆，新红淡若胭。

烛影断，夜阑珊，晨曦送紫烟。平明小苑故池边，孤芳实可怜。

正在此时，却见拈花叟一声怪哉道：“倦兄你看，那颗西府海棠居然也开出了两三花朵！真个是：

应笑春风里，错开三九时。东君还未醒，谁与赋新诗？”

倦客笑道：“有花兄这几句，这早棠也就不枉自了！花兄也算是情种一个也！”

拈花叟似笑非笑地看着倦客道：“倦兄莫要借题转移，我老花岂能与你相比。你这阙【阮郎归】，不像是在咏梅吧，不知个中人是谁也？”

倦客道：“所谓诗无达诂！花兄愿意怎样去揣度，倦客且管不着，但其实就是咏梅而已。不过要说咏梅诗脱俗出新，以物寄情还要数明初高启的梅花九首，当年中央五大秘书之一的田家英奉主席之命让他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出处，田家英当时寻遍唐宋诗，久查未得。后来一直查到明诗，才在高启的诗集中找到，据说当时毛泽东读过后连赞高启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拈花叟道：“此事我也曾听说过，不过没读过高启的全诗，倦兄可告知一二否？”

倦客道：“这个容易，他的诗我不但背得，而且还步韵和了九首，且听我一一读来：

《梅花九首》（高启）

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二、

缟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缘。将疏尚密微经雨，似暗还明远在烟。

薄瞑山家松树下，嫩寒江店杏花前。秦人若解当时种，不引渔郎入洞天。

三、

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籍倩谁收。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

四、

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春温。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挂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五、

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春风未动枝先觉，夜月初来树欲空。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在山中。寂寥此地君休怨，回首名园尽棘丛。

六、

梦断扬州阁掩尘，幽期犹自属诗人。立残孤影长过夜，看到余芳不是春。

云暖空山裁玉遍，月寒深浦泣珠频。掀篷图里当时见，错爱横斜却未真。

七、

独开无那只依依，肯为愁多减玉辉？帘外钟来初月上，灯前角断忽霜飞。

行人水驿春全早，啼鸟山塘晚半稀。愧我素衣今已化，相逢远自洛阳归。

八、

最爱寒多最得阳，仙游长在白云乡。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

楚客不吟江路寂，吴王已醉苑台荒。枝头谁见花惊处？袅袅微风簌簌霜。

九、

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不共人言唯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歌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梅花九首】倦客和诗

<1>

隆冬走马旧城台，十里江滨随意栽。曾忆放翁为尔醉，便寻故友问诗来。

冷香带雪方醒梦，铁骨嵌金若点苔。除却孤山谁可咏？幽情空向路人开。（1）

<>

前身应是蕊宫仙，邂逅天涯我有缘。枕上沉沉思故雨，梦中渺渺送云烟。

孤灯客吟西窗下，野店香徊陌路前。雪压山川多寂寞，一花独傲岁寒天。

<>

放眼层楼顶上头，冻云枯草一望收。寻花叟醉飘香岸，独钓人摇带雪舟。

淡影疏枝皆入画，新歌旧韵也驱愁。凭风寄语孤山客，可趁冬阳驾鹤游？

<4>

雪里新芳点点痕，孤高不愿待春温。香徊月夜思归路，梦断霜天叹野村。

逆旅还亏卿作伴，凭生难得此销魂。鸡声遥送朝阳至，疏影随风映户门。

<5>

玉质仙肌出蕊宫，瑶台灵气此相通。风中俏影添欢舞，苑里幽香逐恨空。

踏雪人归残月下，思乡调咏岁寒中。望天遥问依窗者，可见园中著几丛？

<6>

寂寞江干未染尘，识香能有几贤人？当年走马花溪岸，曾醉谁人玉液春？

此刻应怜伤痛甚，道行随意折攀频。劝君莫使瓶中养，傲雪迎风才是真。

<7>

应怜此景最依依，独伴离人送夕辉。雪满山川孤客远，车行驿道暮鸦飞。

几枝瘦影参差出，一叠新愁渐次稀。载酒江湖多寂寞，唯逢故友暂忘归。

<8>

一枕孤山醉暖阳，它乡人似在家乡。鹤声邀客人难老，疏影融诗墨亦香。

踏雪浩然佳话在，添妆帝女御楼荒。而今独酌花开处，满眼风光满眼霜。（）（）

<9>

心香酿就寄谁知，恨锁隆冬第一枝。难与凡夫分雅趣，只堪高士共幽思。

悲歌吹断三声韵，破镜重圆二度时。望眼长安愁远路，江城五月赋新诗。（4）

注1：点苔、中国画技法之一。注：孤山-代指林和靖。

注、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是踏雪寻梅的典故：张岱的《夜航船》里记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注、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十五·人日〉～69～《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注4：腹联典出梅花三弄和二度梅。尾联借太白诗收官：“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另：李太白有诗曰：“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拈花叟道：“平心而论，和诗也还算过得去。今日我就算是听了一回闲书吧，不过也还对得起桃花为你准备的下酒菜。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吧，关于少华等人如何取了那韩忠显的人头，今晚你就省省，我替你说了吧，且听下回分解！

倦客道:好说、好说。二人一笑而散。

《南郭散人点评饮冰夜谭》之第二十八回

这一回书又是拈花叟同倦客两个老妖精品酒吟诗，故事中的线头若隐若现，必在将来让小丫妚冬梅拈酸吃醋，与红娘穿针引线有得一比。包袱不散，那个酸味儿还在发酵中。前几阙诗倒不新奇，这一组卜算子可要细画一番：

1、<梅叹>

寒月照风清，旧梦何堪咏？万类萧疏正待春，寂寞霜天冷。

脉脉蕊珠魂，孓孓孤芳影。几点新红淡若胭，此意谁人省？

这是借花自画：月明林下美人来。

岂止高启，林逋就是这意境。但林逋不叹，高启多怨。吴中四杰生逢乱世，除了悲叹还是悲叹。但倦客朦胧中的佳人叹什么？生不遇人，情不可再？此意谁人省？

、<梅怨>

独自傲霜风，萧索疏枝影。何事幽香入梦来，嗔语惊人醒？

鱼素寄孤山，相约来生等：几度芳辰几度迟，残烛孤心冷。

怨倒是怨了，怨谁？佳期，佳人，佳偶？怨命！两幅小条屏，画面灰暗，萧索疏枝影。残烛孤心冷。是高先生意境，立残孤影长过夜，看到余芳不是春。

、<梅嘱>

故苑锦城西，最是伤心地。曾与斯人醉似泥，几缕香留纸？

午夜梦回时，应记芳卿意：待到东风第一枝，莫忘当初事。

倚在蓉城西畔，几回心翻情憾。曾经花下醉春风，桃花笺上驻香烟。香在夜半梦中，唇鬓私语朦胧。到处争艳眼莫迷，当初只有我和你。有点放嗡味，更多元末痕，元史修成后，头断江南春。这是残枝梅。

4、<梅情>

飞雪送残年，除夕春灯暖。射虎传花不夜天，旧圃新红浅。

滴漏已阑珊，玉盏为谁满?守得心香独自寒，徒惹东风怨。

这是毛词意境，谁说不是明清时。想当年，钱谦益和柳如是，白发红颜相对谑：我爱你粉白的皮肤乌黑的发，我爱你白雪的发丝皴黑的肉，不亦雅情乎。秦人若解当时种，不引渔郎入洞天。颇有彭玉麟铁干梅痴之味。倦客喜欢彭大将军？

5、<梅傲>

歌舞送良宵，故苑春来早。破蕊新红分外娇，正报天光晓。

桃李待含苞，池畔无芳草。历尽风霜魄未凋，独有花枝俏。

歌残舞尽送良宵，唯见故乡春来早。至独有花枝俏，全是毛词纲目，一幅关山月梅花图。前面说过，诗言志，词抒情，词意似画，此五篇情意胜若画意，第一篇，第五篇是好词，其余是长短句诗。

此回书纲领其实是高启与倦客唱和的梅花九篇，按拈花叟意，还说得过去，我亦同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