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真没看不起医生？”

整个上半身都趴进了恽姥姥怀里的厉奶奶，双肩还在微颤，那抽泣的幽怨声音因着是从恽姥姥的怀里传出来，听到众人耳中甚至还带着三分虚弱。

“真的真的！我对天发誓！我真没看不起医生！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气头上吗！你也知道我这张嘴一生起气来就不说好话，唉，媳妇，你别哭了，我错了！”

厉爷爷弯着腰凑在厉奶奶身边，苦哈哈的道着歉，那表情和声音都快称得上是哀怨了。

那一边，恽姥爷和恽温蓉与厉守国忍笑忍得很辛苦——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作出的哀怨表情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不，应该说都快称得上是惊悚了！还有那平常就知道指使人的声音，现在怎么听怎么扭捏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本来、本来就是你错了！”

厉奶奶抽泣着的声音明明是指责，传出来的时候却带着四分气息不均的柔弱，直听得厉爷爷心肝一抽一抽的疼，刚刚气糊涂的脑子现在又因为厉奶奶的哭泣而乱成了一锅粥。

“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骂医生！我不该看不起医生！我不该惹你生气！全是我的错！”

“你还、你还不该骂孙子！”

“是是是，我不该骂他！”

“医学系，医学系怎么了？你当年要不是多亏了孙医生极力抢救，你这条命救得回来吗？！小恽当医生有什么不好的？你们这些当兵的哪个生了病不是去找医生看啊？你当兵光荣，有本事，有本事你们当兵的以后受了伤别去找我们医生！你们、你们这些当兵的，哪次、哪次快死的时候不是我们医生救回来的？！你、你竟然还嫌弃我们医生，还、还不愿意小恽报医学系！呜呜呜呜……”

厉奶奶越说越气愤，从恽姥姥怀里传出来的声音也不抽泣了，但只顺溜的说了几句，就因为恽姥姥暗地里对着她的手用力的一攥而再次变得说话抽抽噎噎起来。

“是是是，我错了！我不该看不起医生，医生最有本事，比当兵有本事！当医生很好，当医生很光荣！我不该不愿意小恽报医学系！我错了，媳妇，我错了，你别哭了成吗？！”

厉爷爷陪着小心的道歉到最后，一张老脸直接变成了苦瓜。

“那、那你，呜呜呜，你愿意小恽报医学系了？”

这句话一出，无声笑瘫在沙发上的恽姥爷，使劲儿攥着茶杯以防自己笑场的厉守国，还有那边偏着头努力忍笑的恽温蓉，以及沉静的站在客厅中央的厉恽，都转过头去盯准了厉爷爷。

“愿意愿意！我愿意还不成吗！唉，媳妇你别哭了！只要你不哭，啥我都愿意！”

苦瓜脸的厉爷爷没注意恽姥爷等人的反应，还在一个劲儿的对着自己媳妇赔不是。

“真的？”

厉奶奶抽泣的声音不太信任的再问。

“真的，比真金还真！我发誓！我发誓还不成吗！”

厉爷爷一听有门，赶紧往上凑，压根没看见恽姥爷、恽姥姥、恽温蓉、厉守国和厉恽五人无声交换着胜利的眼神。

“不阻止小恽去忠华大学医学系读书？”

“不阻止！”

“也不能再骂小恽！”

“不骂！”

“也不准骂儿子和其他人！”

“不骂不骂，我不骂！”

“好吧，那我原谅你……”

厉奶奶似乎很是不情不愿的声音从恽姥姥怀里传出来，厉爷爷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却不想视线不经意的一转，映入眼帘的就是恽姥爷咧着嘴笑得得意洋洋的老脸。

嗯？！厉爷爷感觉不对，猛地转回头来一看，就见刚从恽姥姥怀里出来，坐正了身子端着儿子倒好的茶的厉奶奶正对着自己温柔地微笑——那一张一点都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真正风韵犹存的柔和面容上，哪有一丁点哭过的痕迹！

顿时明白自己竟是被“骗”了的厉爷爷，火气“噌”一下就冒了上来。他双眼一瞪，嘴巴一张，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就要开骂。

“你想说话不算数吗？”

厉奶奶带了些幽怨的声音及时传来，把厉爷爷即将出口的怒吼堵了回去。

“你刚刚答应了我什么来着？”

厉奶奶带着一丝哀怨地看着厉爷爷，那张美丽依旧的脸庞上似乎带着几分苍白的柔弱，以及那双剪水眸子里的脉脉哀思，犹如一盆冰水，瞬间就把厉爷爷心里的怒火浇灭了。

“咳！”

厉爷爷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狠狠地瞪了一眼沙发上得意洋洋的朝着自己挑眉炫耀的恽姥爷，再看看客厅中央的孙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眼角一瞥间自家媳妇还在哀哀的看着自己的双眼，就立马闭上了嘴。

“爸，您别气了，来，坐下喝杯茶降降火，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恽温蓉边温声细语的劝着边扶着自家公公坐回单人沙发上，再次倒了一杯茶送进了公公的手里。

“哼！！”

厉爷爷梗着脖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一脸“我大度的不跟你们计较”的别扭表情，顺着自家儿媳给的台阶喝茶去了。

“咳！”

恽姥爷忍笑的咳嗽了一声，告诉自己忍住，否则再把那个糟老头惹火了，这出戏可就白演了！

喝口茶稳了稳心情，恽姥爷转头看着客厅中央那还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外甥，稍稍郁闷了一下自家外甥的太过老成，随即便作出一脸严肃表情地开口问道：“小恽啊，你为什么要报医学系啊？报军校不是也挺好的吗？”

此话一出，厉爷爷赞同的点头的同时横了一眼茶几对面一看就是在装模作样的亲家公。

厉恽抬起头，犹如刀刻的线条分明的脸庞上，眉眼坚毅，英挺的鼻子下，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拉平，给他整个人平添三分严厉的双唇。

厉恽的双眼，是少有的接近纯黑色的黑眸，即使平时总是透着一股子几乎能把小孩子吓呆的冷厉，也依然深邃犹如大海，望不见底，犹如磁石一般，吸引着无数一不小心把视线对上了的人们。

而此时，那双沉淀着冷厉深沉的黑眸里，透出的是满满的坚定与执着。

“我喜欢医学。”

厉恽清冷的声音轻轻地、淡淡地吐出五个字，却犹如一片极地寒风，瞬间把客厅里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沙发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那一双双看着厉恽的眼中，都闪烁着带了一丝涩然的复杂光芒。

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告诉别人，他喜欢什么。

厉恽刚出生的那几年，才出社会不久的恽温蓉工作刚上正轨，正是最忙的时候，而厉守国常年驻守在外地，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有时间回来一次。

那时候厉爷爷和厉奶奶还没有退休，正处在挑选、培养接班人准备交接，退休前最忙碌的时候，所以厉恽只得被送到姥姥姥爷家，由在一大家子里算是比较轻松一些的恽姥爷和恽姥姥照看。

只是，说是比较轻松，那也是相对的。作为国家特级教师，恽姥爷和恽姥姥每一年所教的班级都是高考班，加上那几年全国上下都在紧抓教学质量，两人又担着两个高考班的班主任，其繁忙也可想而知了。

每一晚回家，疲惫的恽姥爷和恽姥姥所剩下的精力，除了能够支撑着他们教导厉恽认一会字、背一会书，就是向保姆仔细的询问一下厉恽这一天的情况。

厉恽从小便安静，除了饿了的时候哭闹几声，平时几乎都听不到他的声音，而这样的性格，除了让大人渐渐放心外，也更容易让大人们慢慢忽略了他。

当忙碌的恽姥爷和恽姥姥，不经意间发现小小的厉恽每次识字看书的时候都会特别高兴，似乎对文字很感兴趣后，便索性把厉恽的房间搬进了书房，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自己在书堆里折腾。

厉恽最初的童年记忆，就是从那个有着四排都高到了天花板，且装满了书的书橱，一张大到足以让他在上面练习走路的红木书桌，和一张小小的儿童床的沉静书房开始的。

当其他的孩子都在阳光下奔跑玩闹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阅读着晦涩的古书；当其他的孩子坐在电视机前兴奋的观看着卡通片的时候，他正站在椅子上拿着毛笔练习书法；当其他的孩子在别的孩子面前炫耀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时，他心中对于父母的记忆，仅仅只有两个模糊而陌生的身影。

只是负责做饭给他吃，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的保姆阿姨；来去匆匆，每次都聊不到半个小时就必须离开，似乎永远都很忙碌的爷爷奶奶；还有每次都是很晚才会回家，每次见面都会带着浓重的疲惫的姥爷姥姥。

这就是厉恽七岁之前，对于身边所有人的记忆。

七岁时，厉爷爷和厉奶奶终于不再那么忙碌了，而恽温蓉的工作也终于稳定下来了，终于开始有了空闲的三个人，便把厉恽从姥爷姥姥家接了回去。

只是，在那个庞大的军属大院里，在所有的孩子都更喜欢或是在外面奔跑玩耍，或是跟着休假的军人们学习拳法、军操的环境里，厉恽独独喜欢窝在书房里自己看书、练书法的做法，在大人们眼中，便成了不合群和太过特立独行。

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厉爷爷，果断的下达了厉恽以后每天早上都必须跟着他一起练拳，平常没事就必须跟着他去军队里忙活的命令。

从那以后，厉爷爷的身后，便多了一个身高刚刚一米出头的小尾巴，他所管辖的军区里，也多了一个总是没事就拿着本书看，且每天看的书还都不一样的沉静小男孩。

这样的生活，直到厉恽八岁那年。

八岁生日时，厉奶奶询问厉恽想要的生日礼物，厉恽回答想要她书房书橱里的几本书。觉得没什么的厉奶奶一口答应下来，殊不料就是她的这一声答应，便从此改变了厉恽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轨迹。

当厉恽捧着那几本医学书籍越看越着迷，当他发现只有看书完全满足不了自己，当他发现只有快点长成大人，他才能更系统的学习自己为之沉迷的医学时，他开始更加努力的学习学校里的功课。

然后，跳级，再跳级，当还沉浸在自家的孩子是个超级天才的惊喜中的大人们，终于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厉恽已经以十一岁的年纪，跳级去读初三准备中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