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不安地赶到师部。在师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前委书记。

“我以组织的名义叫你来就是落实几件事，你要认真回答，不能对党隐瞒。”

“是。”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苏英的？”前委书记一口官话。

“苏英？”我一时没有想起来他说得是谁。

前委书记脸上显出一丝不满。

“就是一个月前在这个院子里跟你说话的那个女同乡。”

“哦。就是那个地方县委的宣传部长？”我自己也说不清为啥子，我不好意思直接问苏英她的名姓，而是从旁人打听的，现在前委书记一问，倒叫我发蒙。

前委书记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知道我必须回答，而且要回答到他满意为止。这肯定是刘三哥惹的祸，准是他向前委书记打了小报告。莫名其妙，他说这些干啥子？

“我在九年前见过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

“什么地方？”他的眼睛像锥子一样。

“高家坪。”

“高家坪，她和高家二少爷是什么关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晓得。”

“不晓得？”前委书记的脸变得阴云密布，“你和她不是老乡吗？”

真要命，我突然觉得问题变得复杂。“不是，我们只是认识。”

“不是？”前委书记的眼里有种东西开始燃烧。

“你亲口对我说你们是老乡。”

“当时她那样讲，我也就认了。在以前我们就见过那一面。”

“就这么简单？一面？”

“是的……”

“是的？高志武同志，你知道这次谈话的性质吗？你知道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的革命立场吗？”前委书记的话变得缓慢，带着无形的压力，但语调竟越来越轻柔。这是一种奇特的语调，给人不舒服的感觉。

革命立场？这种事居然牵扯到革命立场。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见到她和高家二少爷坐着滑竿到的高家坪，后来不知为啥子她跳到南溪里去了。”

“当时进村时，他们两人还有说有笑，对吗？显得关系很不一般？”

“是的。”我无法否认。

“她为什么跳水？”

“不晓得。”

“是你救了她？”

“是的，我和我哥哥。”

“你哥哥听说牺牲了？”

“是的。”

“你知道是被谁带人打死的？”

“晓得。是黄二。”

“黄二？”前委书记一愣。

“是个叛徒，他原来是我们高家坪的农协委员，向敌人告密，带人打我们的埋伏……”

“带的什么人？”前委书记又开始慢慢引导谈话的方向。

“啥子人？带的敌人啊，有县清剿队的，有三溪口和南溪镇民防团的，还有国民党军队也来了。”

“南溪镇民防团团长是高家大少爷？”

“是的。”

“你知道高家二少爷现在干什么的吗？”

“你问现在，不大清楚。但他在国民党军队里是军官，那我晓得。”

“怎么晓得的？”

“那时我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我见过他，当时他是排长。后来他回高家坪结婚时是军官，他当时穿着国民党军官服。再后来平江起义后红军攻打过高家围子，没有攻下来，听说指挥守围子的就是高家二少爷。”

“再后来？”

“再后来就不知道他干啥子了，我在攻打长沙负伤后，转到湘鄂边苏区，再没去过家乡。不清楚他现在干啥子。”

“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

“当过半年兵。”

“为什么不干了？”

“国民党军队里开始清党，杀共产党，我就离开队伍了。”

“为什么？”

“我哥哥是共产党员。”

“嗯。”前委书记沉吟了一下说：“高家围子那兄弟俩才是你真正的老乡。对不对？”

我无话可说。我完全不知道前委书记要干啥子，他问的这些看似漫无边际，但显然有一个目标。

前委书记向外喊了一声。

苏英被带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前委书记要我们俩对质。当她转脸看见我时她眼睛里有了一丝忧郁。

“你说。”前委书记看着我。

“我……”我不知说啥子好，我看着苏英。她脸色平静，两眼定定地看着我，想要看进我心里。我不知为啥子却很难张口。

“你说吧，有啥就说啥，讲真话有啥为难的。”苏英平和地说。

“我……那天早上我看见你……你和高家二少爷一块进的高家坪。”说完，我咬住牙。

前委书记表情厌恶地看着我。他转向苏英：

“你为什么要说假话？想隐瞒什么？”

“假话？我没说过啥子假话，你没问过我少年时期上学的事，我没想隐瞒啥子。好吧，那是我在长沙周南女校上学时认识的，他叫高仕其，是高家老二。当时长沙省宪局的陈秃子逼我做她的第三房姨太太，那年我才十七岁，而陈秃子已六十了，家里人迫不得已答应了人家。我为逃婚逃出了家门，是高家二少爷帮我逃出来的，他当时是省立一中的学生。我们到高家坪时，没想到陈秃子的人已在高家坪等候，他们硬要把我押回长沙，我拼死跳进了南溪，情况就是这样。”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讲清楚认识高家的人？”

“我想这是个人私事，何况又是学生时的事。人总得有点个人隐私吧。”

“隐私？哼，你如果不是共产党员，有点个人秘密倒没有啥。但你是党员，就要对党忠诚，不能有任何对党隐瞒的个人秘密。在革命的队伍里只有集体，没有个人。”

“我不认为要这么绝对，只要不影响革命事业，个人应有自己的隐私。”

“个人？在革命这个最高目标之下，我们革命者根本没有个人利益可讲，一点也不应该有，对党忠诚是没有条件可讲的，更不要说什么个人隐私。”

“……”苏英沉黙地看着前委书记。

“你全说了？”前委书记追问。

“全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