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中又闪过卢征程的那句话，浑身巨震了一下。那影真的又侵入心底，扰得他有些不安起来。在这片阴影的中央，爬行着一只孤独行进的蚂蚁。在这片悠长而冷酷的阴影里，就只有这只蚂蚁独自前行，经过几番愚蠢而又艰辛的折腾，总算来到了阴影的边沿。结算款价格，阴影转身之际，在月光倾斜泻泄之际，又把它摔进更加悠长且宽扩的背景里。这个正在缓慢前进的阴影，让蚂蚁进退两难、步履维艰。月光隐没了，躲到了那一带阴云后面，阴影突然漫无边际，与遥远的天际汇成无际的空茫。

“我看是不是真该去哰？”他自言自语地说，眼前突然空茫一片，心底有些犹豫了。

不过，待得定心下来，又道：“不去，该咋个办呢？去吧，去吧！”

树芳突然有些幽怨起来：“好吧，那我去送送你。”

他愣神之后，听了树芳的话，倒是记了起来。自己出门树芳可是从来爱理不理的，这次竟然要送行。他觉得有些意外，而看了她的眼神，像是赴杀场生离死别一般。那影又开始折腾起来，仿佛听到了一声绝命的枪响，接着大脑一阵寂然，仿佛听到了轰然倒地的声响。大脑里一片殷红，汩汩流出一带遗渍。流进一带树林，树林突然异动了一会儿，猛地又死寂般静了。

“记住，到那边后，千万记住，别跟她住在同一家旅馆。”

这话也不知到底叮咛了几遍。总之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两个月后，他突然明白了，头发短树素芳，原来也有见识长的时候。

今天，树芳看到他出门了，却没有带什么多余的东西，又到他的车后备箱一检查了一番。直到看到他与纪文上车，出校门，才舒了口气。回屋抱起课本直奔教研级去了。

直到此时，黄权路也没有明白过来，在前晚一阵风波发生后，纪文居然撒手不管起来。

过去她去干什么，总会说上一两声的。这次却没有说，不过，他没有深究领导去处的喜好，而且更是大忌。

上车前，她说了很多。但是他半句也没有听进去。那影却不失时机地，像马达一般高速旋转起来。这是一种极其夸张的旋转，仿佛要磨碎一切最坚硬的物质一样，抽了疯似的狂转着。在异常刺耳的声响中，流淌着悲泣的声音，微弱地冲击着这片声响。

不过，上车的刹那，她的那句话却是听清了：“你难道忘记了楚云飞副校长的事了？”

他听了纪文的话，的确妙悟了不少，不觉念起了楚云飞那楚楚令人怜的身影。这影子一晃近八年，还同八年之前一样，也暗叹纪文的话有几分道理。同时似乎也隐隐感到，楚云飞当初着了道的玄机。

说话间，那个影更浓了。这个抹之难去的影儿。这影真怪，居然如此盘旋着，像是一块正在愈合的疤痕，直挠得心尖尖痒，却叫你不知痒从何起，将往何处。蚂蚁终于直到了一个转机之外，这个一个天梯一般的青石级，突然满怀期冀地身上攀登起来。他的确记起了蚂蚁这件事，清晰可见。晨曦初现，于绝望时生机顿现。

它小心谨慎地爬到两级石阶间的那条缝，慢慢地爬到起立面，仿佛爬上了一截断崖，四面风声凌厉，啸音尖厉，直捣鼓膜。它端正了一下身形，用卑微的身子抵抗着四面呼啸的风，艰难地彳亍着，继续前行着，

他嗯了两声突然觉得冥冥中似乎已经安排好了，原本不想有假期，而学校的决定似乎给自己铺就好了这么一条道：“好吧，那等到澳门再说哰。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注意，你哩时间并不多。原因你应当清楚。”

他默默想了一下，意识到，其实自己没有多少时间。昨晚纪文打电话让他去她家。他一进门，她口也没开，就扔给他一骡钱，大约二十来万的样子。他愣愣地看着这骡钱，这可是自己零敲碎打拼四年也难攒得到的钱呐！然而，此时，正是这么一骡钱，明明白白地横在眼前，晃啊晃的。他难免为自己的贫穷暗叫羞惭。

她的口气很轻松，只淡淡地说，让他去看病，并说这是为树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说我没病。

纪文呵呵连声过后说了声“是么”，又啊啊了一声，轻叹声“你啊”，道：“这事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跟郑树芳。从你开始用手指做那事已经不是一两次哰，我就知道咋个回事哰。兰眳小，无名医，广东方向却是医生应有尽有。去吧。”

“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事？”

纪文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件未了哩心愿，再咋个说，这病只怕或多或少跟我有关。这事了结哰，我也走得宽心，问心无愧哰。”

他只好听从纪文的去联系——她已经联系好的那些医生，并且准备好进入了漫长的医疗过程。

至今他仍然能感到，她凄楚一笑之后，又铁腕般下了一个指令。与其说是指令，不如说是一道逐客令。

逐客令过后，递给他一张打印纸。他展开一看，写着五六个不熟悉的人的名字和地址，全是澳门人。

“去吧，啊，去吧。”她凝视着他，幽幽而言，“我好放心。”

他憋憋地接过钱，纪文从他手中接过行旅箱，又嘱咐了一番，转身快步走到客厅门，打开了门，让他走。他至今仍然纳闷着。

今天，再次想起了这声音，仔细地回味着她的音容笑貌，黄权路突然一阵悲凉。她的声音不是遗嘱胜似遗嘱。正是在这种时刻，他无意地触摸了一下上衣口袋，一件不软不硬的东西突然触动了他的一丝希望。

这事，自然不便跟郑树芳提起，而看到她进门放下手中课本，半蹲半站地躬身到电磁灶前呵着手，把火力开到一千六百瓦，不由暗自一惊。他一惊之余，站起身来，把目光放窗外山峦的尽头，天边的那一抹青黛，在山峦的起伏处勾勒着一丝丝思绪，不紧不慢地带来一片黄色的光线。他就这么望着这雪海中的那一片景致，忐忑起来。蚂蚁，是的蚂蚁。蚂蚁的步伐。蚂蚁的阴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