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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了大祸后,我和弟弟不敢回家,躲到水八爷那里寻找庇护。水八爷给我们烙死面饼吃,放的苏打,嚼起来很香。

到了天黑,水八爷亲自送我俩回家,并要求父亲当他面发誓不打孩子。父亲双手一摊,说就是把这俩碎崽娃打死也无济于事,那收音机是老丁唯一的宝贝,就靠它了解外面形势呢,一下子没了,人就成了聋子、瞎子,让人家咋过嘛!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抱着收音机上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将我和弟弟臭骂了一顿。过了一些时日,他又去了县城,取回收音机,说修好了,让我还给兆瑞。还让我以后给丁家送馍馍多送几个,瞅机会把地头的笋瓜茄子辣椒之类的也送上些,不要叫旁人看见。

我很激动。当我把收音机送到丁家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兆瑞哥的父亲双手在颤抖,打开机子的那一刹那,眼里滚出了泪水,竟然给我这小屁孩鞠了一躬。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广播站的人说那收音机线路全毁了,没法修,县里也买不到那种高级机子,是父亲倾十几年的积蓄托广播站的人从省城买了一部同样的机子,拆开装到原来的盒子里,看起来还是原模原样。

我当时能感受到的,就是在父亲的努力下,兆瑞很快进了学校,高我两个年级。那时候学校没有课本,老师成天叫我们背“红宝书”。几年蹉跎下来,那二百七十二页的小册子我早都倒背如流了,随便问一句都知道是多少页第几段。

兆瑞夸我挺厉害,他得向我学习。他说得十分自然,一点造作都没有,让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问他习惯不习惯村里的生活,他连说习惯;问他大城市什么样子,他能兴奋地描述高楼大厦电灯电话的各种繁华;又问他母亲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就低头不吱声了,我才知道问到了人家的伤心处。

好不容易迎来“复课闹革命”,学校里开始教数理化知识。我俩在初中凑到一个年级,而且因为他勇救我弟弟,被县里列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后来又与我一起被推荐上了高中。这一时期,母亲常常以写作业为名,让我把他叫到家里吃饭,兆瑞哥也教我和小伙伴们游泳,我还不知不觉跟他学会了普通话。

作为解放后村里的第一茬高中生,我们的心情都很阳光,开学第一天就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但是秋天的气候变化无常,好好的光天突然就会滚来团团的乌云。开学只一个月,我和兆瑞正传抄《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听同学在传林彪出事了!

那是个小道消息比大道消息来得快的年代,也是人们热衷于传播小道消息的年代。林彪当时是中央副主席,写进党章的接班人,紧紧排在“万寿无疆”的毛主席后面,享受着几亿人民“身体健康”的特别祝福。要是没有事实依据,谁敢传这种掉脑袋的消息!尽管学校开大会要求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关于林彪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罕,“林彪叛党集团”阴谋夺权的文件,还是一级一级传达下来了。

我和我的同龄人当时的表情都是惊悚,人人都为伟大领袖身旁曾“埋着炸弹”而后怕,更可怕的是这次牵连着兆瑞哥的父亲。前两年因为扯上林彪的关系,丁铁锤才没有继续被揪斗,上面还打招呼要安排好他的生活,如今林彪死后被批,他恐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一丝不祥的阴影爬上兆瑞哥的额头,连我也替他捏着一把汗。

果然,晴天霹雳不期而至,那血淋淋的场面刻骨铭心。

那天县里召开批斗大会,会场就设在学校的操场,搭了高高的台子,安了十几个高音喇叭。两队背枪的解放军战士维持秩序,一群主任书记之类的人物坐在台子的后部,我们这些高中生全部被组织去占场子造声势。

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兆瑞的父亲和其他十几个“牛鬼蛇神”,被一字儿押在台口,一个又一个义愤填膺的发言者登台,一番歇斯底里的诛伐之后,台下的人就群情激昂地挥拳头高喊“打倒***”。

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从小在大批判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满脑都是亢奋而狰狞的仇恨,仇恨美帝,仇恨苏修,仇恨世界上一切反动派,特别善于窥视别人的毛病,根本不知道爱,不知道爱人,爱物,爱文明,爱我们生存的空间。几十年后这一茬人面对子女的教育问题,才发现心理有严重的缺陷,患有历史后遗症。

我之所以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受了水八爷的影响,不以为被打倒的一定是坏人,打人批判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也见过许多开始批人的后来又被批的事例。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年与丁家的交往,我已经了解到一些事情的真相。我很同情丁铁锤宁折不弯的率直所带给自己和家庭的不幸,甚至一看到他就想起水八爷讲的岳飞。

我的眼光一直盯着丁铁锤,那件四个兜兜在外的干部服已经完全发白,上面打着一块又一块补丁,黑色的像膏药,灰色的像尿布。干部服裹着的身体苍老得厉害,腰弯了,背驼了,头发也全白了,皱巴巴的脸皮像糊在灯笼上的麻纸,没有一丝肤光。胸前木牌上的名字用红笔打了叉叉,似乎要枪毙似的。年复一年的劳动改造和时代宠儿的呵斥咒骂,让他没有了任何尊严,加上平反回城的希望彻底破灭,昔日的共和国骄子彻底成了时代的弃儿。

与其他被批者不同的是,丁铁锤的右手一直按在腹部。我想他一定是严重的肝病又犯了,疼痛难忍,而低垂的脑袋简直像个蔫茄子,看不清面部的表情,只见吊木牌的细铁丝几乎要勒断他的脖子了。他试图用左手托一托木牌,减轻一些痛苦,马上招来张姓村干部一顿呵斥和推搡。他实在无力招架,身子晃了几晃,一头栽到台下,脑浆迸流,当时就断了气儿,会议主持人还说是“自绝于人民”。

悲痛至极的兆瑞哥浑身发抖,却不敢哭。作为他的朋友,我已然酸泪连连。我们都束手无策,脑子里满是恐惧。负责押送的张姓村干部大约良心不安,找人借了一辆架子车,让兆瑞将尸体拉走。兆瑞哀求地看着我。走吧,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以前是很害怕见死人的,祖父去世时,我都不敢看入殓。可是这次丁铁锤这么简单地死在我的当面,我在惊诧人的生命如此脆弱的同时,竟然不再觉得死人比活人有多么可怕,在旁人的提醒下,帮死者合上大睁的眼睛,毅然地驾上了拉遗体的车辕。

按照当地的风俗,人一旦死在外面,尸体是不能进村的。已经先期回家的张姓村干部又纠集族人,坚持丁铁锤应该被打倒在地,身上还要踩上几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能进村里的公墓,也不能埋在高处,只能葬在撂荒的荒沟野地边。

沟边是村里地势最低的地方,一下雨就漫水,毛草荒长,荆棘丛生,以前都是埋死猫烂狗,从没人在那里安葬先人。丁家在村里没有势力,祖坟又被平了,兆瑞哥经见有限,别的人也不好出头,只好就在那潮湿之地挖了一个墓穴。

水八爷在豁着老脸申请不到一套寿衣后,骂骂咧咧地献出了自己的老衣寿材。为此,张姓村干部恶狠狠地说,村里再也不会给他购置棺板老衣了。水八爷毫不在乎,说他死了让狗咬狼拉,就当装的皮棺材!

我敬重地望着水八爷,敬他是侠肝义胆的好汉。这时兆瑞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当着众人发誓:水八爷,我一定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在场的人纷纷议论:兆瑞这娃,长大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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