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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黄河不久,两岸的红军被敌割断。“东岸红军向打拉池、海原地区集中,诱敌深入,待机歼敌。西岸红军(三十军、九军、五军及四方面军总部)北进一条山地带,开始了孤军奋战的艰难征程。”

“部队在‘打通国际路线’、‘配合一方面军夺取宁夏’的口号鼓舞下,不顾疲劳,英勇进击。”两万一千八百名红军健儿,与马匪激战在狭长的河西走廊,从而在丝绸古道上演了一幕悲壮的历史剧。根据形势的需要,中央正式命令河西部队组成西路军,以徐向前为总指挥,陈昌浩为政治委员。

“为实现《平(番)大(靖)古(浪)凉(州)战役计划》,西路军于十一月九日按指定位置集结完毕,当夜向西开拔。”“我军急进在空旷的西北原野里,惊沙扑面,呵气成冰,衣不胜寒。沿途不时同追堵的马家军发生激战,双方均有伤亡。”并于十三日袭占重镇古浪。

“古浪为河西走廊要冲,地势险要,古称虎狼关。南北两面临山,东沿红凉山进古浪,只有一条‘马不并骑,车不同轨’的狭路通行。”“出人意料的是,九军在古浪遭敌包围,仗没打好,吃了大亏。一仗下来,兵力损失达三分之一,给整个战局带来了不利影响。”

正当兵败古浪、士气消沉的时候,中央军委来电,要西路军停止西进,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根据地。为此,一场有关西路军向何处去的大辩论,在上层干部中激烈地进行着。

姚秀芝列席参加了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以后,十分沮丧地回到了住处。她双手展开军用地图,痴痴地看着,不久,徐向前总指挥的发言又在耳边响起:

“山丹、永昌、凉州一线,地处河西走廊的蜂腰部。北临大沙漠,南靠祁连山,中间是条狭长的‘弄堂’。人烟稀少,村庄零落,大路两边,尽是荒凉的戈壁滩,极利于敌人的骑兵运动。当地没有党的工作基础,居民回汉杂处,对党和红军的主张多不了解。加之,马家军和民团,多系本乡本土的人员组成,红军是‘异乡客’,短时间内很难打破民族隔阂与宗教观念,同当地群众融成一片。这一带又是马步青的中心地盘,邻近西宁,是‘二马’必然拼死与我争夺的战略要地。不论从地形、给养、民情、敌情条件来说,都不容我们持久立足,与敌周旋。因此,我不赞成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根据地。”

风把破屋门吹开了,寒风飕飕地往屋里灌,姚秀芝急忙关死透风的破门,堵死漏气的窗户,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身子。为了给这寒冷的房间增加一点暖和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着那几块可怜的木炭。她望着桌面上的地图,再次陷入了沉思。瞬间,陈昌浩那气势逼人的发言又响在了耳边:

“现在形势大好,中央要求我们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根据地的思想是完全正确的。一切只强调客观困难,不看到我们红军战斗力的观点,都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另外,我们都不要忘了红四方面军最大的教训,那就是和中央闹分裂,不执行中央的命令。我提醒大家,千万不要重蹈长征南下的覆辙,反对在永凉地区建立根据地的意见是危险的!”

屋外传来了有节奏的叩门声,姚秀芝说:“请进来!”披着一件老羊皮的李奇伟走进屋来。他冻得缩着脖子,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叫苦不迭地说:“冷啊!冷啊,我可体会到了塞外酷寒是个什么滋味了。”

李奇伟渡河西进以后,情绪一直很低,从未造访过姚秀芝。今天突然登门,且又是如此乐观,尽管是做出来的喜悦,不能不引起姚秀芝的猜疑,她匆忙站起身,迎进了李奇伟,又把火盆端上桌面,不冷不热地说:

“请坐下烤烤火吧!”

李奇伟一见这通红的炭火,大步向前,赶到桌旁,连坐下都顾不得,急忙伸出早已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边烤边热情地说:

“真是雪中送炭哟!来,一块围着炭火盆取暖。”

姚秀芝刚刚落座,李奇伟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又看见了炭盆旁边的军用地图,故作幽默地说:

“真不愧是忠于中央路线的好干部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姚秀芝觉得话外有音,有意地反问了一句。

“这还得要考验我一下啊?”李奇伟说罢指着地图,严肃地说,“中央指示我们在永凉地区建立根据地,你立即就对照地图,考虑具体实施的办法!我猜得对不对?”

姚秀芝听了这夸大其词的奉承很不顺耳,淡淡一笑,摇着头说:

“你猜错了!”

“什么?我猜错了?”

“对!我在考虑那些没有棉衣穿、没有火盆烤的红军战士,是怎样坚持在这冰天雪地里打仗的。”

李奇伟的脸色猝然阴沉下来,他搓了搓烤得有些发痒的双手,起身在屋内缓慢地踱着方步,待他踱回到这张破木桌旁边,又收住了脚步,喟叹不已地说:

“困难是不小啊!不过,我们总算度过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迎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好局面。只要我们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了根据地,棉衣、火盆、粮食、兵员,我们都会有的!”

“我可没有你这么乐观!”

“怎么?你不赞成中央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根据地的方针?”

姚秀芝点了点头。

这太出李奇伟的所料了!自从和姚秀芝相逢以后,就知道她是一位坚定支持中央路线的干部。而今,连他李奇伟都不敢贸然怀疑中央路线的时候,她姚秀芝竟然站到了中央路线的对立面。但是,当他想到今天的军政委员会上,姚秀芝没有说一句话的时候,又禁不住地笑着摇起了头,多疑地说:

“你不是在有意考察我吧?”

“奇伟同志,有这个必要吗?”

“那你在会上为什么不亮明观点?”

“一、我是列席会议;二、向前同志的发言,代表了我的意见。”

李奇伟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他蹙着眉头沉思了好一阵子,严肃地问:

“你不再改变观点了吗?”

“如果我改变观点,有助于西路军改变困境的话,我愿意立刻就说:改!可是,这眼下残酷的现实呢?”

“行了!不要再说服我了。”李奇伟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披着老羊皮昂首挺胸地离去了。

李奇伟喜笑颜开而来,满脸怒气而去,令姚秀芝困惑不解。不久,她又想起了军政委员会的情况:当陈昌浩拿着“尚方宝剑”压人,行使政治委员有最后决定权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徐向前同志心情沉重的话语:“你说能建立根据地就建立吧,给部队作动员,我可以照你的口径去讲,但保留自己的意见。”她姚秀芝是个普通的干部,又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西路军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李奇伟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呢?

火盆的炭火就要熄灭了,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姚秀芝那烦乱的心像是罩上了一层闪电划不破、惊雷炸不开的阴云,她憋闷得很,连手脚冻裂流血都不知道。忽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她整了整军装,拿起手枪别在腰间,大步走到门前,急忙开开门,望着神色慌张的常浩,忙问:

“发生了什么情况?”

常浩回身关死屋门,打量了一下姚秀芝那镇定的神色,焦急地问:

“你真的不同意中央关于建立永凉革命根据地的指示?”

姚秀芝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感到诧异,小声地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奇伟同志说的!”

“是他?”

“对!”常浩急得抓耳挠腮地说,“秀芝同志!听我一言吧,照中央的指示办,没错!”

“要是中央错了呢?”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光荣历史上抹黑呢?”

姚秀芝感到太反常了,请常浩落座之后,心平气和地询问发生的情况,常浩叹了一口长气,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陈昌浩为了强行贯彻中央建立永凉革命根据地的意图,认为徐向前总指挥是右倾机会主义,会后分别找军政委员会的成员,以及有关的同志做工作,准备召开会议,对徐向前同志展开斗争。李奇伟为了抢拥护中央的旗帜,公然宣布向一切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作斗争。为了显示他在未来斗争中的成果,破例登门,找姚秀芝结成统一战线。出他所料的是,姚秀芝竟然站在了徐向前总指挥一边。他愤愤地说:

“报告陈政委,对她先批判,后审查,决不手软!”

姚秀芝陷入了悲愤的沉默中。常浩痛苦地噙着泪水,哀求地说:

“秀芝同志!难道你还没过够囚徒的日子吗?”

姚秀芝依然沉默着。但是,她已经看到了这样一幅残酷的画面:马家军挥动着马刀,在风雪迷漫的古道上砍杀饥寒交迫的红军战士;我们一些高举着尚方宝剑的领导者,在无情地打击勇于献身的指挥员。

“秀芝同志!你还在想什么啊?”常浩异常焦急地问。

姚秀芝喘了一口气,平静地说:

“我在想徐总指挥说过的一段话:一个独当一面的高级干部,执行上级指示必须从实际出发,同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尤其是在远离中央、形势危急的情况下。”

常浩打心里同意徐总指挥的意见:“不管客观实际如何,‘照葫芦画瓢’,机械地、盲目地执行上级指示,非坏事不可。”但是,他在红军长征南下期间犯了错误,欠了账,压力是很大的,怕再戴上一顶反对党中央路线的帽子,只好唯命是从。他听了姚秀芝的话后,痛苦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你同意斗争我们的徐总指挥吗?”

“不同意!”常浩又慢慢地抬起了头,看见了姚秀芝那严峻的面孔,深沉地说,“如果他们真的对你展开斗争,我也坚决反对!”

“谢谢你,常浩同志!”

两双冰凉僵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然而,由于马家军追逼在即,姚秀芝才免于被当做右倾机会主义批判,也没有被当做囚徒随西路军远征,但被免去了组织部副部长的职务。

从此以后,西路军无日不战。全军指战员处在孤军外线作战地位,“冒白刃,餐风雪,慷慨悲歌,视死如归,表现了中国工农红军的伟大英雄气概和高度组织纪律性。经过这段时间的消耗,西路军由过河时的两万一千余人减至一万五千人,战斗力大不如前,无法扭转被动局面”。自然在永昌、凉州一带建立根据地的设想也化为泡影。

西安事变以后,西路军根据中央军委同意西进的电令,于十二月再次西进。负责开路的部队是五军,由红一方面军的五军团与红四方面军的三十三军合编而成,这是一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部队。军长董振堂是宁都暴动的主要领导人,建过赫然的战功。为了增加五军的干部力量,姚秀芝随常浩等同志来到了这支英雄的部队。远在中央苏区的时候,她就认识董振堂同志,加之部队中又有不少一方面军的老同志,因此,她虽然免职下放负责电台工作,但心情还是十分舒畅的。

部队就要出发了,李奇伟迈着沉重的步子,告别了妻子,情绪消沉地走进了这支队伍中。令人诧异的是,他没有回头再看看含泪送行的十岁红。

西进是异常艰难的,正如徐向前同志记述的那样:“隆冬时节,冰天雪地,堕指裂肤。我军指战员,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苦寒气候,长夜行军,真是艰苦至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巍巍祁连山的雪山冰峰,笼罩在朦胧月夜中。硬如铁石的戈壁滩上,响着我军坚定不移的步伐,像一道钢铁洪流,滚滚向前。这些来自鄂豫皖边、川陕边和宁都暴动的英雄儿女,赤胆忠心,顽强不屈,目标只有一个:为了胜利,为了明天。任何饥饿、严寒、风暴、伤病、死亡的阴影,都吓不倒他们。他们不愧是中国共产党缔造和领导的红军队伍,不愧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利益而奋斗的猛士。”正如悲壮的正剧中,也会有令人兴奋的事件发生一样,开路的五军于一九三七年元旦一举攻克高台,守敌保安队、民团共一千四百余人全部投降,接受改编。也正如任何喜剧事件,都不可能改变悲壮的正剧色彩一样,高台攻占不久,即变成了西路军几乎覆没的转折点。

不久,“数万马家军追踪而至。一月十二日,敌以一部兵力牵制临泽地区我九军、三十军,而集中四个旅另三个团和民团一部,猛攻西面的五军驻地高台县城”。五军依托城外工事予以抗击。激战数日后,在敌优势兵力压迫下,全部退入城内坚守。

面对敌人的重围,董振堂军长指挥部队堵死城门,只在北城墙下挖了几个暗洞,准备在紧急的情况下突围。他带领干部检查每个防御工事、每一个射孔。鼓舞大家坚定信心,克服困难,誓与敌人血战到底。为了解决弹药不足的困难,他又组织部队集中砖头、石头、木棒,搬到城墙上做武器,以备与敌搏斗。同时,要求姚秀芝用电台向总部呼救,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兵,缓解高台之围。

但是,厄局难挽,元月二十日高台血战终于开始了!

天刚蒙蒙亮,马家军倾全力攻城,一时间大炮的轰鸣,飞机投弹的爆炸声,敌人攻城的嚎叫,红军沉着射击的枪声,混成一支最为壮烈的战争乐曲。满身都是硝烟征尘的常浩奉命赶回军部,看见姚秀芝守在电台前边,全神贯注地操作着,他把手中的匣枪往桌上一摔,满脸杀气地大声问:

“总部派出的援兵有消息吗?”

姚秀芝转过身来,和常浩那喷吐着凶杀之气的目光一撞,立刻就明白了守城之战,打得是何等的艰苦。她没有说什么,信手拿起一纸电文,低沉地说:

“这是总部刚发来的电报,你看吧?”

常浩一把夺过,阅完“增援的骑兵师受阻,望继续坚守待援”的电文以后,心中的怒气就像陡然爆发的火山,他一边撕着电文,一边破口大骂:

“坚守、待援,完全是一句扯淡的空话!”

姚秀芝从没有见过常浩发这样大的火气,更没有听过他说这样的粗俗话,她急忙倒了一缸子热水,捧到常浩的面前,说:

“喝口热水吧!”

“不喝!”

常浩大声地拒绝了,他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走到屋门,又突然收住了脚步,停顿了片刻,迟缓地回过身来,望着姚秀芝有些歉意地说:

“请报告总部,高台危在旦夕,敌人正准备拿我们的鲜血当庆功酒喝呢!”

姚秀芝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常浩。

常浩兀地转过身去,大步踉跄地走去了。

激战的枪炮声、喊杀声,随着大发淫威的朔风在高台的上空嘶叫着,回荡着,搅得姚秀芝心绪难宁,各种不祥的预感相继袭来,一幅幅破城后的厮杀画面,在脑海迅速闪过。使她更为焦虑不安的是,电台收不到西路军总部关于救援的回电,这将意味着五军死守高台,一直到与高台同归于尽。

“轰!轰轰!……”

炮弹在城内不停地爆炸着。姚秀芝急得团团转,看着一座座民房吐着火舌,冒着浓烟,随着怒号的狂风向四周扩展,浓烟像是一块块滚动的黑幕,死死地罩住晴空,高台县城成了一片火海。

“轰!”

一发炮弹在院中爆炸了,破旧的窗纸震破了,一块不大的玻璃也碎为万片,屋顶上积存多年的尘埃,下雨似的飘落下来,当姚秀芝从惊恐中镇定之后,不禁自语:

“啊!生和死离得是这样的近……”

电报机终于发出了信号,姚秀芝怀着侥幸的喜悦心理边收边译,然而却收到了这样一份令人失望、沮丧的电文:

增援的骑兵师损伤惨重,令其退回。望你部继续固守待援。

姚秀芝惊呆了,手中的电文失落在地上,她伫立着,不停地自语:

“增援的骑兵师退回去了,还要我们继续固守待援啊!”

咣当一声,屋门被撞开了,李奇伟像个醉汉似的闯进屋来,失魂落魄地说:

“完了!全都完了!”

姚秀芝的心里惊得咯噔一声,为了掩饰这恐惧,她镇定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这还用得着再问我吗?”李奇伟走到震碎玻璃的窗前,伸手指着窗外,冷笑着说,“你听听这枪炮声,还不明白吗?”

姚秀芝用心听了听,只听得枪炮声越来越紧,喊杀声越来越响,但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她思忖片刻,严肃地问:

“护城的城墙还完好吧?”

“城墙还能完好吗?在敌人猛烈的炮火轰击下,倒的倒,塌的塌,已经残破不堪了!”

姚秀芝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明白城墙一旦被敌人攻破,这战局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子,她焦急地问:

“城墙还在我们手中吗?”

“还在!不过……”

“不过什么?快讲!”

“不过,时间不会太长了!”

“啊?”姚秀芝大惊失色,立刻又问:“快告诉我,董军长还好吧?”

“好!他正在指挥红军战士,用血肉之躯,去堵被炸开的城墙!”

“同志们的情绪呢?”

“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忘了死,也忘了活!就是那些被我们收编的民团……”

“怎么样?”

“人心浮动,骚乱不安!”

姚秀芝感到了局势的危险,蹙着眉头思索了片时,又问:

“这些收编的民团,知道我们在城墙下边挖的那些准备突围的暗道吗?”

李奇伟一怔,支支吾吾地说:

“我想,这样机密的大事,是不会让他们这些人知道的。”

姚秀芝那颗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可是,当她一想到这场围城战的结局时,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轰!

一发炮弹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一团爆炸而起的尘土尚未落地,一股黑色的浓烟又拔地冲起,接着,就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李奇伟吓得卧倒在地,待了一会儿,又扶着土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指着对面起火的房子,战战兢兢地问:

“秀芝,你……打算怎么办?”

“跟着董军长,和高台共存亡!”

“总部的援兵快到了吧?”

到这时,姚秀芝才想起方才收到的电文。她清楚地知道,只有封锁住电文的消息,才不会动摇红军战士守城的决心。因此,她慌忙寻找,并俯身捡起了这份电文。

李奇伟因工作关系,熟知与总部联系的密码。他一步跨到姚秀芝的面前,冷不防夺过了电文纸,看罢冷笑着说:

“秀芝同志,你还准备跟着董军长和高台共存亡吗?”

姚秀芝被这冷漠的问话激怒了,她真想大声斥责李奇伟一顿,但她还是忍了下来。

“秀芝同志,依我看啊,你只能跟着董军长和高台共亡!”

“住口!”姚秀芝终于爆发了不可压抑的怒火,一把夺过电文,指着李奇伟的鼻子,严厉地质问:“你准备要干什么?”

“我……”李奇伟吓得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准备……跟着董军长和高台共存、共亡……”

姚秀芝气愤地转过身去,拿着电文纸的右手指了指屋门,小声地说:

“好!快去参加战斗吧。”

李奇伟愣了一下神,不自然地说了声“是!”转身一歪一趔地走去了。

姚秀芝不情愿地撕掉了这份电文,投进就要熄灭的炉膛,不时燃起一股银白色的火焰。火光渐渐地熄灭了,纸灰飞出了炉膛,飞进了姚秀芝的眼睛,她急忙用手揉擦,一任泪水溢出眼眶。

突然,枪声大震,喊声大哗,姚秀芝赶到破窗前,望着对面屋顶上随风摇曳的大火,想从这枪声、喊声中听出守城战势的发展。她惊恐不已地自语:

“为什么枪声和喊声这样近?难道……”

咣当一声,屋门又被推开了,常浩满身血污地闯进来,大声地命令:

“立即把电台砸毁:把密码和文件烧掉!”

姚秀芝冲到电台前,本能地伸开双臂,护住电台,惊愕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敌人冲进城里来了!”

“是敌人攻破的城墙吗?”

“不!是内奸打开的北门,放马匪进来的。”

“知道谁是内奸吗?”

“不知道!传说是收编的那些民团叛变了,是他们打开的城门。”

“董军长现在什么地方?”

“他……”

“他怎么了?”

“他壮烈牺牲了!”

“啊?!……”

姚秀芝就像遭了电击,当即昏倒在电台的上面。

叛徒打开城门以后,马家军就像潮水般地涌进了高台县城。董振堂军长临危不惧,沉着地组织起业已慌乱的部队,与敌人逐屋逐街地展开争夺,子弹和手榴弹打光了,便用刺刀、大刀、石头和敌人拼杀,刀刃卷缺了,石头掷尽了,便用拳头和口咬。几经厮杀,英雄的红军健儿们相继倒在了冰封雪盖的大地上。董振堂军长看到敌人冲上来要捉他,用尽平生最后的力量,高呼一声“共产党万岁!”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英雄的一生。

姚秀芝渐渐地苏醒过来。她带领红军剧团去宁都慰问演出,董振堂同志亲切接见大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当她回想起董振堂同志指挥五军团,在中央苏区反五次“围剿”中,在艰苦卓绝的长征中,在与四方面军会合后的转战中,英勇奋斗,作出的重要贡献;想起红四方面军南下期间,他一面积极完成作战任务,一面站在朱总司令一边,对张国焘的分裂主义进行抵制和斗争的时候,她哭得泪眼模糊了,哽噎着自言自语:

“董军长,我们一定要为你报仇!我一定向你学习,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绝不当敌人的俘虏。”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常浩发怒了,发疯了,一把拽起姚秀芝,高高举起电台前边的椅子,在空中抖了一下,蓦地用力向下砸去,为红军传送过无数次战报的电台,和奋力砸下的椅子同归于尽了。

姚秀芝的心颤抖了,她呆痴地伫立在原地,木然地看着被砸坏的电台……

“还愣什么神?”常浩抓住姚秀芝的衣襟,狠狠地推扯了两下,“服从命令,快把密码、文件烧掉,跟我突围!”

姚秀芝将心爱的密码,不多的文件投进了炉膛,待到那火红的光化为灰烬的时候,她倏地拔出手枪,熟练地打开枪机,枪膛里还剩下五发子弹,她坚定地说:

“好!四发留给敌人,一发留给自己,出发吧!”

常浩和姚秀芝怀着无比凄楚的心情上路了,他们绕过激战的街巷,躲过兽性大发、随意枪杀红军和百姓的马家军,来到北城墙的下边,万万没有想到,突围用的暗道已有两名马匪看守。常浩拉着姚秀芝的左手,急忙闪身躲在一座民房的后边,小声地说:

“你打左边的,我打右边的,枪一响就冲进暗道,逃出城外。”

常浩的计策完全实现了,总共不到一分钟,他们二人就顺利逃出了城外。正当他们顶着怒号的朔风逃跑的时候,忽然发现左前方飞驰着红白两匹战马,载着两个挥舞马刀的马匪,穷凶极恶地追杀落荒的红军战士。常浩一把拽住姚秀芝,严肃地命令:

“开枪!把敌人引过来,我们夺过这两匹战马,连夜赶回总部。”

姚秀芝应声举起手枪,啪!啪!打了两枪。

远在射程以外的两个马匪,闻声调转马头,一边举枪射击,一边策马飞来。

“开枪!做出卡壳的样子。”

常浩说罢和姚秀芝趴在雪地上,二人举起手枪,瞄准飞驰而来的两个马匪射击,没有发出枪声,二人慌乱地看着手中的枪。

前方传来了狂笑声。两个马匪边喊“抓活的!”边收起马枪,又举起了马刀。

“你打红的,我打白的,枪一响,立即冲上去夺马!”常浩小声地命令。

马匪距离不足二十米了,一声“打!”说时迟,那时快,常浩和姚秀芝几乎是同时开枪,同时起身,同时赶到马前,两个马匪刚刚翻身落马,他们二人又几乎同时跃上各自擒来的战马,向着一片银色的荒漠大地飞驰而去。

突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常浩回头一看,有十几个马匪举着马枪边射击,边飞驰追来。他说了一句“伏在马背上,快跑!”便一马当先地向前冲去。

忽然身后的枪声停止了,随风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呼叫声,奔驰的战马蓦地收蹄,引颈长啸,调转马头就跑。无论怎样勒紧缰绳,战马依然在原地打着转。常浩明白了,这是马匪驯马用的呼叫声,军马听到之后,是一定要回到主人身边去的。常浩急中生智,待到原地打转的马头顺势向前的时候,对准马的臀部开了一枪,中弹的战马腾空而起,向着前方飞去。

然而,姚秀芝却在战马收蹄的瞬间,被扔到了雪地上。那匹红色战马调转过头来,朝着追来的马匪跑去。姚秀芝倒在雪地上,望着越来越近的马匪,举起手枪,啪的一声,那个狂笑不止的军官应声落马。这时,十多匹战马迅速散开,把姚秀芝团团围在中间。姚秀芝不慌不忙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学着董振堂军长的样子,高呼了一声“共产党万岁!”猛地扣动扳机,但没有发出响声,她明白了:五发子弹全打光了。她扔掉手枪,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

大雪纷纷扬扬,闪烁着银光,把低沉的天空塞得满满的,从而天地融合为一,变成了蔚然壮观的银装世界;暴风呼啸不止,施展着淫威,像是宇宙间最大的鼓风机,把如席的雪片吹得满天狂舞,搅得周天寒彻!

黑风口横断绵延东西的祁连山脉,是连接青海和甘肃的天然通道。平时,天地之间和风轻拂,这儿则是风声阵阵,寒气袭人;苍天一旦作法兴风,这儿便是狂风翻卷,雷石上天。暴雨来临的前夕,山口中吐着一团团黑云,故得名黑风口。

今天,黑风口掀起摇撼祁连山的神风,发出泣动鬼神的呼啸,洒下漫天的玉色麟片。在黑风口的南端,山高地险,绝壁陡峭,势如刀削,相距最远处不过十多米。透过迷漫的暴风雪,向黑风口内一看,只见有几十个全身皆白的人低着头,间距一米左右,排成一列纵队,艰难地跋涉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他们就是被马家军俘虏的红军战士。

在这支俘虏的队前和队后,都有一名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背着枪的匪兵,他们就是押送俘虏的解差。头前带路的叫海青,殿后压阵的叫马勇,两个人一前一后,吆吆喝喝地朝前走着。

寒冷的暴风,鬼哭狼嚎地吼叫着,宛似无数把利刃,在狠命地割着囚徒们的肉,刮着囚徒们的骨;漫天的大雪,夹着冰屑狂舞着,像是上苍射下的无情的箭矢,刺在囚徒们的脸上;又像是无孔不入的沙尘,飞进囚徒们的脖子里、衣袖里、鞋子里,紧贴着还有丝丝暖和气的身子渐渐化成水,又慢慢地冻成冰……这批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囚徒,个个低着头,反缚着双手,迎着利刃似的狂风,顶着箭矢般的冰屑和雪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行进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中,穿过这风雪统治的黑风口,他们将被解往马家军的老巢——西宁。

姚秀芝也在这囚徒的行列中!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棉衣,身体就像是裸露在暴风雪中一样,一阵风雪袭来,犹如一条皮鞭,抽在她的身上,比挖心抠肉还要疼!不过,这样的鞭子抽多了,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她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每前进一步,就灌进一些雪来,化成水,又结成冰,几乎变成了冰鞋。双脚冻裂了,不久连疼也不觉得了,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走着。她的手没有防寒的皮手套,被绳子反捆着,一头连着前边的囚徒,一头接着身后的难友。她那露在风雪中的双手,早已冻得变成了紫色,肿得几乎粗了一倍,她头上蒙着一块头巾,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除了跳动的心脏以外,连血管都快结冰了。

她不知道走了几天,依然无声地跟着难友们向前走着。她望着行进在暴风雪中的难友们,忽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女主人公加入到流放西伯利亚的囚徒中,踏着皑皑积雪向东方走去的场面!然而女主人得到的是复活,自己和难友们却是在走向人间地狱。

姚秀芝的体力就要枯竭了,她吃力地抬起头,看看前面步履沉重的难友,也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蓦地,她脱口唱起了《国际歌》。

这歌声好似裂变的精神核子,在这长长的囚徒队伍中引起了连锁反应,一个、两个、三个……很快都跟着唱起了《国际歌》;这歌声宛似永不熄灭的精神火把,渐渐地点燃了每个囚徒的心灵之火,驱走了身上的酷寒,大家迎着风雪昂首放歌,峡谷中回响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马匪的解差海青和马勇,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悲壮的歌声,感到十分新鲜。马勇还大声讥笑说:“望乡台上唱大戏——一群乐不死的鬼魂!”再听下去,他觉得这歌声不对劲了,当唱到“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时,暗自说:“糟了!他们一定是利用唱歌搞哗变。”遂举起枪一边对天鸣枪警告,一边大声地叫着:

“不准唱!不准唱!谁要是再唱,老子就开枪了!”

在马勇的弹压下,歌声停了,囚徒们又重新低下头,艰难地走着。姚秀芝的体力完全枯竭了,她再也抗不过裹着冰屑雪花的旋风,终于倒在了雪地上。由于束缚着囚徒的绳子前后相连,她身前身后的难友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顷刻间,几十名囚徒化作了几十根银色的柱子,巍然屹立在暴风雪中。

“起来!起来!快走!快走!”

解差海青一边喊着,一边寻找着出事的原因,他催马赶到姚秀芝的身旁,跳下马,扶起了倒在雪地上的姚秀芝,看了看她那虚弱的身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

“还能跟着走吗?”

姚秀芝怒目而视,一� ��字也不回答。

海青看上去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他虽然也穿着马匪的军服,挎着刀,背着枪,但总觉得是那样的不合身份,他那魁伟的身材,浓浓的双眉,给人一种憨厚的印象。

“嘿!我说海青老兄啊,你对这个半老婆子,可真够尽心的噢!”

这是马勇的声音。他有二十来岁,瘦瘦的身材,尖尖的嘴,眼神和话语,都表现出是一个十足的兵痞。

“胡说些什么!不扶起她来,这一根绳子拴的几十个人,怎么走?”海青有些憨气地说。

“叫我说啊,”马勇倏地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咔嚓一下,就结果了这个半老婆子,免得拖累大家!”

“你敢!你敢!”

被俘的难友们瞪大了愤怒的双眼,大声地反抗着。一前一后的两位难友,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昂首挺胸,护住了姚秀芝。

“你们想造反啊!”马勇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我让你们这些红毛鬼,也知道知道我马爷爷的厉害!”

海青抬手抓住了马勇的手腕,紧锁着眉,不高兴地说:

“你行点好,积点德不行吗?”

马勇把刀插入拴在腰间的皮鞘中,说了一句:“看在老兄的面上,今天就不开杀戒了!”纵身跳上马背,朝着队伍走去。

海青沉默了片刻,走到姚秀芝的身后,边解捆绳边小声地说:

“我这是好心,你可不要对我有歹意,他杀个人,比宰只羊还容易。”

姚秀芝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背后的绳索解开以后,费力地活动了一下上肢,她第一次知道人的两条胳膊,还有平衡身体的作用。

海青跨上战马,把双手卷成一个筒状,放在嘴边,大声喊着:

“鼓把劲!都不要停步!天黑以前赶出黑风口,一块吃晚饭!”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海青引着这长长的一串囚徒,走出了黑风口。大家骤然觉得暴风小了许多。但是,雪片依然在空中飞舞,飘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使得那干枯的芨芨草、沙柳、沙枣棵都失去了原貌,随着风雪发疯似的摇动着。在黑风口右边的崖壁下面,依马站着两个马匪,是在此等候红军俘虏的。他们显得有些焦躁、不耐烦。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上,有两个洞穴,相距不远,人们叫它猫耳洞,是供骆驼客、过往行人避风雨或歇宿用的。如今,则变成了转运红军俘虏的所谓驿站。其中一个马匪看见了头前带路的海青,摆动着双手,大声地叫喊:

“老海!快进洞里暖暖身吧!”

海青抽出马刀,在空中晃了两晃,示意听见了。他骑马走到跟前,收好马刀,望着这两个抄着手、缩着脖的马匪,严肃地问:

“你们为猫耳洞准备好柴草了吗?”

“用不着准备!”其中一个指着洞门,“里边多着呢,足够这伙红色鬼们取暖用的。”

“那……以后来这儿歇脚的骆驼客,还有过往的行人怎么办?”海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年头啊……”另一个马匪摇头晃脑地说,“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咱没吃那腌萝卜,用不着去操这份咸(闲)心!”

海青很不高兴地跳下马来,把被俘的红军战士一分为二,由马勇带一半走进左边的洞里,由那两个等候的马匪带一半走进右边的洞里,他拴好马,冒着风雪又爬上了一座长满沙柳的小山坡。

这是一座很大的自然山洞,足有三间房大小。靠近里边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山草,靠近洞口旁边的,是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的沙柳枝。马勇第一个走进洞口,抱了一把干草放在距洞口不远的地方,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引着,接着又把干得嘎嘎作响的沙柳枝架在火苗上。很快,火苗爬上沙柳枝,先是冒着蓝色的烟,随即又生出了火,并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他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到洞口,把手一挥:

“进来吧!”

姚秀芝掸了掸身上的积雪,第一个走进了洞口,一缕盎然的暖意迎面扑来,当她再看见那红红的跳跃的火焰,真想飞身跳进这篝火中,然而,现在的火焰是寒体的大敌,她克制住烤火的欲望,依恋不舍地绕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向着洞内走去。她依偎着洞壁,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让洞内逐渐升高的气温,自然地缓解这寒如冰块的血肉之躯。

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依然是被反缚着双手,无法掸去满身的积雪,只好用力地晃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洞中,以姚秀芝为排头,依次坐在了干草地上。凭借着红红的火光,可以看出每位战士的脸上,都布有一层厚厚的阴云。姚秀芝一看这情景,急忙取下破头巾,轻轻地为难友们掸去身上的积雪。坐在篝火旁边继续加柴的马勇斜眼看了看,冷嘲热讽地说:

“心眼还蛮好嘛!今天,就代海青老兄做这件事:帮着你的同伙脱掉鞋子吧!”

姚秀芝坐在干草地上,怎么也脱不下自己脚上的靴子,她又跪在难友的面前,也没有脱下一只靴子。她终于明白了,靴子中的血和水冻在一起了,在没化冻之前,硬脱是不行的。

片刻,右边洞里的一个马匪送来了个白布袋,还有一把大铜壶。马勇打开壶盖,走出洞外,不时提了满满一壶雪团走进来,架在篝火上。铜壶中的雪团渐渐地化了,冒出缕缕的热气。马勇解开布袋,掏出两个又大又白的馍,在手中掂了掂,放在篝火旁边烘烤;接着,他又从布袋中取出一条熟羊腿,上去就啃了一口,可能是冻得太凉了,冰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拔出马刀,把羊腿插在刀尖上,伸进火中加热。不一会儿,火中的羊腿冒出了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满意地笑了,又小声地哼起了家乡的曲子。

马勇取下烤好的羊腿,正要歪着脑袋啃食的时候,海青背着一大捆沙柳走进洞来,往地上一扔,没有好气地说:

“这两个缺德鬼,这辈子一定断子绝孙!”

“算了吧!”马勇叹了口气,有意挖苦地,“他俩缺德,可都讨上了漂亮的老婆;你哪,成天价叫喊积德,都快到了当爷爷的岁数啦,连个女人都讨不上!”

这话可能是刺痛了海青的心,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别泄气,你这个好心的骆驼客,一定会有好报的。”马勇为了宽慰海青,把烤好的羊腿随手扔给了他一半,“来!吃吧。老婆再好,也管不了肚子饿!”

“不!该给他们脱靴子了。”海青说罢放下羊腿,刚要跪在姚秀芝的面前脱靴子,姚秀芝低声说:

“我自己来。”

马勇加了几根枯沙柳,用刀插好另一半羊腿,边吃边自言自语地说:

“拍长头发的,可不能拍错了地方,搞不好,可得熏个跟头。”

海青没有理他,跪在干草地上,为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小心地脱着刚刚融化的破靴子、烂棉鞋。接着,又像往日那样,整齐地摆在篝火旁边,慢慢地烘烤着。

篝火越烧越旺,烤得人们冻伤的面颊、耳朵,开始有点麻酥酥的疼,继而便是钻心的奇痒,恨不得伸出双手挠它几把!篝火四周的破靴子、烂棉鞋,渐渐地蒸发出了热气,随着柴烟在洞内缓缓地扩散,一种说不出的气味扑入人们的鼻子,熏得大家快要窒息了。

马勇被熏得皱起了眉头,似乎连食欲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羊腿,右手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馍走到洞口,在冷热气流的衔接处大吃大嚼起来。

海青可没有这么娇贵,他脱下身上的羊皮大衣,平放在距离篝火不算远的地上,然后盘腿往上一坐,十分香甜地啃着羊腿嚼着馍。他似乎根本就闻不到令人窒息的臭味,铜壶中的雪水烧开了,海青戴好皮手套站起身来,提着烤得炙热的壶把,倒了两缸子开水,一缸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另一缸子递给马勇,又拿起一只缸子,提着这把熏得黑黑的铜壶朝洞外走去。

“做什么去?”马勇惊奇地问。

“装壶雪去。”

“干什么用?”

“给他们再烧点开水。”

“你呀!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好人,下辈子再不娶四房老婆才冤呢!”

海青照旧没有理他,默默地走出洞外,装满一壶雪水又走了进来,小心地架在篝火上,冲着站在洞口的马勇使了个眼色:

“准备好吧,他们该吃饭了。”

马勇放下手中的缸子,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示威性地向鞘内用力一推,发出啪的一下响声,随之又摘下背在身后的马枪,稀里哗啦把枪栓拉下推上,意思说:“老实点!老子的枪可不是吃素的。”接着又往洞口中央一站,像个恶煞似的站起了岗。

海青在姚秀芝的帮助下,很快就为被俘的红军战士松了绑,每人分了一个又凉又硬的馍,谁也顾不得在火上烤一烤,便吃了起来。

海青蹲在篝火旁边,一声不响地烘烤着那二十来双破靴子、烂棉鞋,待到被俘的战士吃完了馍、喝完了水,又在马勇的看押下去洞外行完方便,他把烤干的破靴子、烂棉鞋统统收好,像往常那样抱出洞外,不知又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他回到洞里,小声地和马勇商量说:

“明天就到西宁了,今晚就不捆他们了吧?大家都睡个舒服觉。”

“不行!跑了怎么办?”马勇坚决地反对。

“放心,跑不了。”海青满不在乎地说。

“事都有个万一!你是俺姐夫的救命恩人,跑了也不会怪你,可俺……”

“就更没事啦!”海青抬起头,笑了笑,“世上哪有姐夫怪罪小舅子的呢?”

“少说废话!快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免得惹是生非!”

海青拗不过马勇,只好又把被俘的红军战士捆起来。该安排睡觉的地方了,他指着姚秀芝的身边,问:

“马勇,你还在这儿睡吗?”

“今晚就让给你了!”马勇眯着两只坏眼,讥笑地说,“让你也闻闻女人是个什么味道。”

“真是屎壳郎打哈欠——满嘴里喷粪!俺还是坐在这张老羊皮上睡。”海青说罢,又回到原处。

姚秀芝躺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像往日的夜里那样,背靠着马勇,面朝着洞壁,心里格外的紧张,生怕这个兵痞干出下流的事来。她听见背后传来了鼾声,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感到身上潮乎乎的衣服在冒着热气,根据经验,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焐干了。可能是神经放松的缘故,她嗅到干草那特有的浓郁的芳香,觉得这干草给她带来的舒适和温煦,远远超过了她在巴黎结婚时所租赁的高级客房。她又听见了富有节奏的吧嗒吧嗒的抽烟的声音,她轻轻地歪过头去,只见海青抱着枪,盘腿坐在他那件老羊皮上,守着早已没有火苗的炭灰,嘴上叼着一个玉石嘴的烟袋,不停地抽着烟。她望着他那古铜色的面庞,竟然想起了流落在法国当海员的华工。然而当她想起马勇说的一些玩笑话,又有些纳闷: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

海青三十出头了,是丝绸古道上很有信誉的骆驼客,常年骑在骆驼上,身后跟着十多头单峰或双峰骆驼,听着那悠远、凄凉的驼铃的响声,载着客人,驮着东西,奔走在丝绸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个防风雨、供歇宿用的猫耳洞他清楚;祁连山中有多少条像黑风口这样的山谷他走过;沿路的各族百姓见到他,都会当做贵客把他迎进家门。

西路军渡过黄河不久,他就被马家军强迫征调当兵,充任进剿红军运输军火的向导。可他依然遵循着骆驼客的规矩。比方说吧,猫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的。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是,歇脚的客人动身前夕,必须再打些柴草放进洞里,供日后进洞的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今天,当他听说没有为洞里打好备用的柴草,便忍着一天来的劳累和饥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干枯的沙柳。

勤劳并没有改变他受穷的地位,一年的辛苦,连他唯一的老母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至于成家讨老婆的事就更谈不上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辈子绝后。有钱有势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几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头了,连个提亲的媒人都不曾上门。两个月以前,他从前线上救过一名马匪的旅长,事后满口答应:一定为他找个媳妇。可当官的话能算数吗?他不抱希望!反正他早已下了这样的决心:此生此世修善积德,来世再娶他四房妻子。

“啪!啪啪……”

洞外突然响起了枪声,马勇扑棱一下爬了起来,本能地端起枪,搂紧枪栓,大声喊:

“不准动!谁动我就打死谁!”

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视了一遍,发现他看押的红军俘虏一个不少,虽说都瞪着惊愕的眼睛,倾听着洞外的枪声和喊声,但都躺在原处一动未动。枪声息了,喊声止了,他再转眼一看,就要熄灭的篝火旁边没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声叫喊,海青披着那件老羊皮,抱着枪,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他有些惊慌失措地问:

“老海!发生了什么事情?”

“住在那个洞里的红匪闹事了。”

“跑了没有?”

“没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该!”马勇看了看躺在干草上被俘的红军战士,焦急地问,“他们怎么办?”

“继续睡觉!”

“不会逃跑吧?”

“不会!就是现在给他们松了绑,让他们跑也跑不了。”

“为什么?”

“他们谁也没有鞋。”

至此,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才明白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烂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说:

“你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马勇说罢纳头便睡,很快又发出了不紧不慢的鼾声。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全都没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为大家松了绑,吃过早饭,才从洞外抱来那堆破靴子、烂棉鞋,穿好之后,又用绳子反绑起双手,一个一个地走出了洞外。

风住了,天开了,喷薄升起的朝阳悬挂在东方,向万里雪原洒下清冷的金辉,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难友们伫立在雪地上,望着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尸体,默默地把头垂到胸前,寄托着悲愤的哀思。

这时,一个马匪提着布袋,从右边的洞里走出来,掏出剩下的白馍,全都扔到遇难的红军战士的遗体旁边,不住口地骂着:

“没有人吃你们剩下的狗食,带上去阴间,免得再当个饿死鬼!”

海青借口留着给过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馍,又送回猫耳洞里。他和马勇交换了个眼色,转身骑上战马,押着这长长的一串红军俘虏上路了。

走了不足二里地的路程,一条冰封雪盖的河流横卧在面前。海青跳下马来,一边喊着“跟我走,别掉进河里”,一边牵着马在前面小心地探路。马勇讥笑海青胆小心细,依然骑在马上,为了显示他的英雄胆量,有意离开众人跟着海青踩过的脚印,独自踏着河面上的冰雪,朝河对岸走去。

姚秀芝和难友们刚刚爬上对面的河岸,身后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和人的惊叫,大家迅速转过身来,只见战马的前蹄插进了河岸相交的冰缝里,拼命地刨着后蹄子,咴咴地叫着;马勇躺在离马约有三米远的冰雪上,怪声怪气地呻吟着。从大家那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里都在说:

“活该!怎么没有摔死呢。”

海青飞快地跳下马来,快步赶到近前,哈腰扶起马勇,问:

“疼吗?”

“疼死我啦!屁股准都摔成两瓣了。哎哟……”马勇咧着嘴,一面说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的屁股。

这时,那匹把前腿插进冰缝的战马哀鸣不已,两只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脱离险境。海青和马勇一人抱着一只马的前蹄,用肩膀子顶着马腹,海青喊了声:“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马从冰缝中扛了出来。马勇看着自己这一瘸一拐的马,丧气地说:

“咳!真倒霉,只好和这些红匪一样走回西宁了。”

大家又踏着没脚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无意之中抬起头,向着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镇映入眼帘,她暗自说:“西宁到了!”但是,当她想到以后的命运时,又悔恨交加地说:

“为什么忘了给自己留下一颗子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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