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年，十岁。

新学期，班级里开始流行两本小说，一本叫《地狱的第19层》，另一本叫《荒村公寓》。其中，第二本书里写到了鬼，一个叫小倩也叫小枝的女鬼——与我喜欢过的女孩同名同姓，都叫欧阳小枝。

小枝，你相信六道轮回吗？高三那年，你告诉我：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永远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生、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与天道。只有阿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可我不信，我死后还是变成了人，而且在同座城市。今生今世，我想过来找你，通过各种方法或许能见到你，可我终究放弃了。当年的申明早就死了，我只是一个怪异的小学生，永远不能做你喜欢的人。

我见过鬼，在上辈子，以后会慢慢说给你们听的。

今生今世，我发现了藏在苏州河边破烂吉普车里的无名女尸。死者身份在春节后才查明，是个自驾游的富家女，两年前由其父母报案失踪，吉普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尸体差不多腐烂完了，法医难以给出确切的死因，但从死者裙子上留下的伤口判断，是被人从背后用尖刀刺死的。根据汽车行驶记录，进入本市的摄像监控，还有尸体腐烂程度，以及在车内找到的报纸等物品，凶案应发生在00年圣诞节前后。凶手将尸体包裹在地毯中，紧紧封闭在后备箱内，丢弃于苏州河边最荒凉的角落。那里罕有人经过，寒冬腊月尸体又不易腐烂。等到第二年夏天，河边绿化带封闭施工，即便发出难闻的臭味，也不会有人注意，这样就被丢弃了两年之久，直到我这个古怪的小学生出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一位警官告诉我的。

今生今世，我初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发现尸体的两个月后。我正在学校操场上，独自用沙坑堆一座坟墓，埋葬一对刚刚死去的麻雀尸体，有个沉闷沙哑的男声从背后响起：“喂，你就是司望？”

我记得这个声音，太有标志性的声线，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可是，这辈子从出生至今的十年里，记忆中并没有过这个声音，除非——在1995年？

是他吗？

在我作为申明被杀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噩梦中见到过这张脸。

我踩平了沙坑里的坟墓，抬头看着他的脸，他果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只不过从绿色变成了黑色。他的额头增加了几条皱纹，板寸的头发一点没少，两鬓添了不少白点。上辈子我只见过他一面，1995年6月17日下午16点左右，在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室办公室，当时还有班主任慕容老师。该死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我甚至没忘记他的名字——黄海警官。

“阿亮？”

他轻声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个中年男人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恍惚了，双眼迷惑地闪烁着，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度，本能地伸手向我摸过来，却在离我十几厘米处抓了个空。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上辈子要不是爸爸及时把我救走，说不定他就会把我当作杀人嫌疑犯，直接关到公安局里——难道死后转世投胎了都不能放过我？

看着我惊恐的眼神，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后悔地摇摇头：“对不起，你不要害怕。”

“警察叔叔，我的名字叫司望，你有什么事吗？”

自从发现吉普车里的女尸，我同N个警察打过交道，完全可以镇定自若地应对。在公安局里的各种经历，都成了我在班里的谈资，许多男生跟在我屁股后面，缠着要我带他们去河边探险，帮警察破案抓坏人。

“就是你发现的苏州河边吉普车里的女尸吧？”

“是的。”我可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无数遍了。”

“我知道，这桩案子事关重大，市局派遣我来接手调查，要知道我是专门破杀人案的。”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想起了自己的上辈子，不知他有没有破了柳曼与我的案子？

“好吧，希望你能早点破案。”

“真看不出来，你说话蛮像个大人嘛。”

黄海警官的这句话引起我的不安，搔搔后脑勺说：“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

反正已到了放学时间，我从沙坑旁边背起书包，径直向学校大门口走去。

“没人接你回家吗？”

他一路跟随在我身后，像膏药再也甩不掉，我低头一言不发走出校门。说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习惯了，我仍然选择苏州河边那条小路，黄海警官说：“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走这条路，当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坏人出没。”

“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坏人的吗？”

“是，没有我抓不到的坏人。”

“真的吗？”

这句话让他半天没回答上来。两个人默默地走到苏州河边，冬天尚未完全逝去，枯枝没有半点发芽迹象，河水正呜咽地流淌着，露出近岸处肮脏的河床。一艘船鼓躁着开了过去，掀起雁行般的层层波浪，卷过河堤响起阵阵涛声。经过人迹罕至的那段路，夕阳下四处响着麻雀的叫声，工厂围墙上有黑色野猫走过。我与黄海警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细一粗，一长一短，直到他的手伸到我背后，替我抓过书包背在他肩上。

“嘿！现在小学生的书包可真重啊！”

“警察叔叔，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目击证人。”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哇，你问得可真多啊，我叫黄海，你们上过地理课吗？中国有哪四大海？”

三年级还没上过地理课，但我知道黄海是哪片海，我也知道黄海警官，在1995年侦办过柳曼被杀的案件，或许也侦办过我的案件。

他是一把钥匙。

刹那间，在苏州河边的荒野中，我抬头看着一身黑色警服的他，这个目光冰冷面容严肃的男人，将是帮助我找到上辈子的杀人凶手的唯一线索。

“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定会帮助警察叔叔破案的！”

黄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一片空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不错，两个多月前，那辆破烂的吉普车就停在这个位置，如今早就被拖车运走，重新被垃圾与灰尘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我不敢踏上那块空地，在旁边绕了一圈说：“车都没了，你要问什么？”

警官的肩头背着我的书包，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有一个最大的疑问，这辆车在这里停了两年，为什么从来没有有人动过，偏偏你一个小学生要去动它？还敢用铁棍撬开后备箱？”

“我不知道，只是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大概是我的幻觉吧。”

当然，我不能说我听到的名字是上辈子的申明。

“真的？”

“黄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不，从不相信，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他掏出一根香烟在风中点燃，急促地补了一句，“世界没有鬼。”

他的烟跟我失踪的爸爸抽的是同一个牌子。

“我想，大概是车里死去的女人的鬼魂在叫我吧。”

“胡说八道！”

“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见过鬼的！”

黄海手指上的烟头颤抖了几下，一片烟灰散落到地上。他立即拉着我的胳膊，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仿佛两年前惨死的女子的鬼魂还在四周游荡。

我想，这位警官虽然是个厉害的狠角色，但我这个三年级小学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反而会让他产生由衷的恐惧。

十分钟后，他护送着我来到家门口。我拉住他说：“警察叔叔，能给我一个手机号吗？如果我以后遇到危险，能不能打你的电话？”

他爽快地把他的名片留给了我，又关照了一句：“小朋友，如果想起任何新的线索，立刻打我电话！”

几天以后，还是放学的时候，我跟着一伙同学走出校门口，发现黄海警官依然在等我。

“司望同学，今天没人来接你吗？”

他居然熟门熟路地夺过我的书包，带着我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去，我就像犯人被警察押送似的无法反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