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告辞了。”

老妇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已经沉入了睡眠中。莫书叹了口气，退出房间。

院子里，年轻的女人正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着自己的脸和手，短短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那个银发男人拽过一把椅子，像小孩子一样跨坐在上面，两只手在椅背上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然而警惕地——打量着来访的吸血鬼。

李银姬草草洗了把脸，用搭在晾衣绳上的毛巾抹了抹，拎着毛巾就走了过来，乌黑的眼睛上下把莫书打量了一番。

“你是个吸血鬼。”她说。

“是的。”

“那么我不会邀请你进我的房间。但你是奶奶的客人。”她补充道，“所以我会请你喝茶。”

“我可以坐下和你谈谈吗？”莫书笑了起来，指着院子里摆放的桌椅。

“请便，我要先去给奶奶做饭，还有猫的饭。”李银姬指了指房顶，一只黑花狸猫正懒洋洋地摊在瓦片间，“如果你想和我谈的话，要一个小时之后，我想你们吸血鬼不会缺乏耐心。”

说着，她摆摆手，提起枪，转身向厨房走去。

吸血鬼从后面打量着这个女人，他敏锐的视觉让他可以在落日余辉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比如这个女人粗糙的双手和缺乏护理的脸部皮肤，显示出她一直过着一种自我放弃式的生活；而她提着枪的方式像是已经习惯了那杆致命武器的存在；另一方面，洗得有些褪色的迷彩服……

“你最好别惹她。”银发男人突然说。

莫书慢慢转过头，看着这个男人——麦色的肌肤，短而微乱的银发，身材瘦削然而结实，深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吸血鬼。

“你是她的男朋友？”莫书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

“我是她的朋友。”

屋子里，年轻的女孩换了身衣服，跑到厨房忙碌起来，还轻声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月亮之上》。从院子里望去，可以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动作优雅协调，身材匀称结实——她一定经常锻炼身体，莫书猜想。

“你们去做什么了？”他没话找话地问。

“打靶。”银发男人回答，“她枪法很好。”

“她喜欢这个？”

“不喜欢，但她必须得学，她得保护自己。”

“李家的最后一个孩子，嗯？”

银发男人眯起了眼睛，“对。”

“你在保护她？”

“当然……吸血鬼从不死心，而我们随时得防着你的族类卷土重来。上一次你们在她那里夺走的已经够多了。我们会盯着你的，即使你是夫人的客人。”

“……”

吸血鬼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摊开手，放弃了和这个充满敌意的男人交谈的尝试，下意识地估量着自己和对方的能力对比。

“别打这种主意。”银发男人注意到了吸血鬼的神情，心平气和地警告道，“我会杀了你。”

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这家伙仍然微笑着，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不见半点笑意，冷酷得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夜幕缓缓降临，黑暗潮水般漫过大地，房顶上的猫儿似乎闻到了厨房里的香气，站起身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喵呜叫着。

“吃饭啦。”李银姬欢快的声音响起，她端着餐盘给老妇人屋里送去了一份饭菜，然后跑出来对着银发男人招手。

“影子，吃饭了。”她重复道，一只手灵巧地接住从房顶跳下的猫儿，猫咪挣脱她的手，跳到窗台上。

“你不去吗？”被称为“影子”的银发男人问道，他的声音有一点低沉，带着野兽般的嘶哑回声。

她耸耸肩，“我想和这位吸血鬼先生谈谈。”

“那我等你。”

“不用。”她笑笑，“我等会儿吃。”

“我等你。”他坚持道。

“好吧。”

她将一把手枪递过去，银发男人提着手枪慢悠悠向屋里走去，还不忘向着莫书的方向冷冷地瞪上一眼。

吸血鬼的目光落在枪上，这男人的动作像是随时都会举起枪扣动扳机，李银姬腰间也有一把枪——他可以从她衣服腰侧的凸起判断出来。

随时准备着战斗，这就是李家最后一个孩子的生活方式。

把“保镖”哄进屋，李银姬拿了茶壶出来泡了茶，端到莫书面前，自己一屁股坐上椅子。她的颈子上挂着银坠饰，手腕上也装饰着银质手链，上面咒文繁复细致，一笔一画都极尽精心。莫书注意到她的手上戴着薄薄的布质手套，浅白色，从指尖一直裹到手腕。

“所以。”她慢悠悠地把茶斟入杯子，手指很稳定，让莫书联想到她握着狙击步枪时候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莫书。”

她的手微顿，“那个莫书？”

“哪个？”

女孩眉头微皱，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香味浓郁，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乘着白雾漾开，“这么说，你认识我奶奶？”

“从很久以前起就认识了。”莫书打量着女孩，从她的眉梢眼角略微辨认出一点故人的痕迹，“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他死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他什么样子了。”

“你笑起来像你母亲。”

“够了。”她轻声说，声音不高，但里面蕴含的怒气让莫书立刻住了口。

良久的沉默后，女孩叹了口气。

“奶奶从来没恨过你。”她说，“但我从来没原谅你。”

“我知道。”

“你是来办事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是来看奶奶的，你不会出来见我，你从来不会出来见我，还有我妈，你一直都躲着我们。”

“嗯。”

“有什么事吗？”

“唔，是这样的……”他把之前对老妇人说过的话又简单地说了一遍—猎手，凡人，被打破的和平约定，即将召开的三方会谈。

“你怀疑她或者她的老朋友中的某个在训练那些凡人猎手。”李银姬说出了莫书一直说不出口的那件事情，“所以你来看看。”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很惊讶。”她把玩着茶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她竟然没把你扔出去。”

“我差点就被她扔出去了，不过那时候你回来了，我猜她不想砸到你。”

“或者她想让我代劳把你扔出去。在猎手的这件事情上，我和奶奶的看法是一致的。”

“我觉得你可能有所不同。”莫书孤注一掷地尝试着。

“比如？”

“……我也不知道，她说让我和你谈谈。”

“哦。”李银姬点了点头，“我知道她的意思了。”

“嗯？”

她略微向着客厅的方向歪了歪头，“我奶奶大概爱死了凡人猎手，你该明白这个，她狩猎了大半辈子，就算是那些家伙把你变成了吸血鬼，也没能逼她放下武器。最后如果不是我爹妈那事儿，她不会和孙绍华那个老王八蛋签订和约，我想你明白这个。”

“是的，我明白。”

“但我不太一样。”年轻女孩的嘴角微翘，“事实上，如果李家列祖列宗知道我现在做的事，大概会被我气死。”

“比如？”吸血鬼模仿着她刚才的口气。

他再次成功地逗笑了她。

“影子。”她说，“他是我的‘撒哈亚’。”

撒哈亚，血中之血，影中之影，以“它者”之名，在无名之神见证之下缔结誓约，永不相离。

莫书微微扬起眉梢，“李家的孩子，‘撒哈亚’？你的伙伴是个‘它者’？”

“是的，”李银姬的表情专注起来，“我也很喜欢那群猎手。因为他们猎杀吸血鬼。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在哪里，做什么，下一步会干什么—过去的猎手也好，现在的猎手也好，人类对它者一直都不怎么友善。我关心影子，而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所以，是的，我知道一些信息，关于那些猎手的。”

“什么消息？”

“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过去的猎手所剩不多，但还是能找到几个。消息总会从这里传到那里—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们学习间谍手段多于学习猎手技巧，他们会花几个月时间制定一个狩猎计划，目的不是减少‘它者’的数量，而是降低人类受害者的数量，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锁定那些不守和约的家伙作为目标。他们只招募凡人，就我所知，他们不需要向我们学习技巧，包括我奶奶在内，大部分前猎手都被排除在外。她因此不太开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