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草丛中。

枪口缓缓随着前方不远处的靶标移动，那靶子的运动轨迹并不规则，忽快忽慢，她眯起眼盯着靶子，屏住呼吸，喧嚣的山林在她周遭寂静下来，夏虫鸣叫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而圆形的靶心似乎近在咫尺。

身穿迷彩服的年轻女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让安定感从托着枪的手弥散到全身，直到她觉得自己稳定得像一块铁。

靶子慢了下来，停住了。

她扣下扳机。

枪托向后撞了一下，她让那股后座力在肩膀上散开，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靶标的红心处已经多了一个小洞。

“干得不错。”

一只手拍上她的肩膀，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银发的瘦高男人，深绿色眼睛里露出赞赏的笑意。

她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起身收枪。

头上有乌鸦展开黑色羽翼滑过，带起一串响亮的叫声。女孩向鸟儿飞来的方向望去，山坡下的大屋门口停了一辆硕大的越野吉普车，车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小白皙的男人走了出来。

银发男子厌恶地哼了一声。

“吸血鬼？”她低声问。

“对。”男人的双眼眯了起来，“我在这儿都能闻到那股臭味。”

山下，大屋门口。

刚刚要去敲门，吸血鬼那白皙的手指却悬停在了半空中。

在莫书眼里，这地方已大不如以前了，他还记得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从两公里外就能感觉到缚妖阵的力量，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猎手们隐匿行踪，但空气里总是杀气弥漫。如今他把车子一路开到了门口，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之前那间有人站岗的小屋现在完全荒掉了，甚至有杂草从窗子里往外疯长。

因此他想当然地以为，李家的大屋已经无人看顾。

莫书毫无戒心地下车，走上台阶，打算去敲那两扇厚实的木门，却硬生生收住了手，瞪视着木门上镶嵌着的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银色花纹。

纯银的刻印。

好险。

他僵硬了一会儿，才收回手，护符可以让他避开阳光的威胁，但挡不住纯银的力量，那些银线只要碰上手背，他这只手今天就别想用了。

莫书眯起眼睛，意识到整扇门上都嵌着纯银刻印，连周围的篱笆和院墙上都有一缕缕银色的光芒在流转。他别说敲门，碰都没法碰这些东西一下。

在门扇边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塑料门铃。

吸血鬼咧嘴笑了笑，按下那个按钮。

看来，李老太太还留了一些余地给老朋友，虽然不多。

“谁？”苍老的女声从小扬声器里传来，虽然颤巍巍的，但中气十足。

“是我，莫书。”

长长的沉默让他几乎有了掉头就走的冲动，但莫书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来调查一些事情，有一些猎手又开始狩猎了，是一群凡人，和平约定被打破了，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在下一次的长老议会上我们就很难继续维持原来的立场，我需要你的帮助，焕然。”

电线另一端依旧是长长的沉默，但他耐心地等待着。

大屋的一扇窗子打开来，有人向外张望。

从大屋的这个角落，可以看到吸血鬼瘦小的身影，他仍然等待在门口，西斜的阳光给他的脸上添了一抹红晕，恍惚重回多年前这个男人还是人类的时光。

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大屋的每个角落里。

“好吧，莫书。”老妇人的声音倦怠疲惫，“我邀请你进我的家门。”

厚重木门上发出喀拉一声，似乎是安装了遥控的装置，自动向着两边打开来。莫书迈进大门，香气扑鼻而至——偌大的院子里种满了灿烂的罂粟花，娇嫩的花瓣或鲜红、或嫩黄、或雪白，恣意地在碧蓝天空下燃烧。他微微吃了一惊—这些花朵美得近乎不祥，灿烂得仿佛来自异界。

“进来走左边。”

沙哑的声音指引着他的脚步，莫书走过院子，侧耳聆听。虽然早有预感，但大屋荒寂得令他难以置信：就只有一个人，后院有几只鸟，一条狗，仅此而已。

当年令他铭心刻骨的女猎手，如今竟成了这大屋里凄凉独居的老妇。

人类真脆弱。

走进正厅，影壁左边是一扇紧闭的木门，上面嵌满银色咒符，他转向右边的长长走廊，路过书房和客厅，来到一扇半掩的房门前。

“进来吧。”

莫书沉默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推开门。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他仍然无限唏嘘地望着摇椅上的老妇。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年华已老，但风姿犹在。而如今，他眼中看到的只有一个肥胖衰老的妇人，深深地陷在摇椅中，剪短的稀疏灰发贴着头皮，脸上皱纹满布，身材臃肿不堪，一双手却青筋暴起，皱巴巴的皮肤裹着骨节肿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摇椅扶手上一下下敲着。

“……焕然。”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配上面前的老妇，显得如此滑稽。

老妇人的目光转向他，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什么事，说吧。”

她的冷漠在他意料之中。

莫书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些文件，递给老妇人，却被她轻轻摆手挡了回来，“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字的。”她淡淡说，“你就直接说吧，是猎手？”

“新的猎手组织。”

“没注册？”

“没有—如果注册了我们就该叫他们超自然法务警员了，没注册，没有超能力痕迹，都是凡人，狩猎了三个—至少三个吸血鬼。”

“凡人的事，为什么不找凡人解决？”

“我们找了。”

“哦？”

“没有指纹，没有遗留痕迹，下手的地点选择都非常巧妙，而且打扫的非常干净。因为是凡人，所以我们的嗅探者追查不到，而现在警方也追查不到—坦诚地说，因为保密条例，我们只能依靠很少的允许知道内情的警方专家，而他们……并不很合作。”

“我猜，即使你知道有一个很好的现场勘查专家，你却没法告诉他你在找什么。你不能告诉他关于吸血鬼或者猎手的任何事情，也没法立案—”老妇人点点头，“你们陷进去了。”

“何止陷进去，快没到脖子了，这些人都不曾立约，在咒缚之外，平衡被打破了，而且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方式—明年五月的三方会议前如果不能解决这件事，我们就很难继续维持和平约定了。”

“然后？”

“我想请你帮忙找到他们，焕然，你是猎手中最有威信的，至少在最后一代猎手里是这样，我们猜想，至少有一个老猎手训练了这些凡人，他们知道一切手法和规则，而且精通绕过现代勘察手段的办法，我想请你帮忙……”

古怪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好一会儿，莫书才意识到，他听到的那些嘶哑的咳喘声是老人在难以自抑地大笑，她皱纹满布的脸庞涨得通红，整个人蜷起来一边笑一边剧烈地颤抖，有一阵子吸血鬼几乎以为这老妇人中风了或者心脏病发作了。

但她只是在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停下了充满讽刺的笑声，抬起头来，从光滑的褐色扶手上抬起她皱巴巴的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很不客气地指着莫书。

“你。”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看起来真的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吸血鬼垂下目光。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漫长岁月磨蚀殆尽的灵魂早已不会感到愧疚，但是他错了，错得离谱。也许他真的已经忘记—时间太漫长，而生命早已离他而去，他行走在阳光下却只是一个“它者”，他宁可自己从不记得。

“你好歹也做过猎手，莫书。你该清楚，有没有猎手，对那个摆样子的三方会谈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吸血鬼和其他的‘它者’隐匿起来不是因为猎手压制了他们，而是恰恰相反，他们压制了猎手，压制了我们，所以才敢放心大胆人模狗样地隐居。那些年他们杀掉了我们多少人？又转化了多少新吸血鬼—事实上，我很高兴。”

“高兴？”

老妇人的嘴角勾起一个笑容，老年人特有的那种带着恶意的顽皮微笑，“是的，高兴，我很高兴听到现在还有人……有血性来做这件事，而且他们是凡人，没有任何超自然的能力作为依靠，却敢于挑战黑暗。我很高兴，莫书，我会赞美他们，如果我信仰某个神灵的话，我甚至会为他们祈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