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四十七回 偷偷摸摸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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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柳湾的吴家一分为三后,根儿的日子明显不同于以往了,夫妻俩挣的那点工分,孩子又多,自然就成了队里的欠款户。欠款户一年到头分不到红,又不可能不花钱,就算粮棉油从队里分,穿衣戴帽靠女人手工做;可点灯用的煤油、吃盐用酱、针头线脑的都得买,更何况队里分的口粮还不够吃呢。

没法子,根儿就自告奋勇给队里担茅子(即茅粪),一天的活儿他半天就干完了,然后顾不得在家里吃饭,就带上馍和葱或咸菜啥的,偷偷出村去挖药材,或者做点像粘瓮粘碗之类的小生意。

人常说,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也不知根儿什么时候从哪儿学了这修瓷器手艺,也许是听人说的又自己琢磨出来的吧,反正不知从哪里弄了个钻头,自己用木棍、木片、皮带做了个钻子,又打了些或铜或铁的钯子,就干了起来。不论粘粗瓷还是粘细瓷,得先用金刚钻在瓷片上打些不穿透的眼儿,把瓷片粘合以后,再用钯子钯住,才牢固耐用。钯子嘛,可以是铁的,也可以是铜的。

修不同质地的瓷器,得用不同的粘合剂。修粗瓷,比如修盔呀、瓮呀什么的,是先把白芨、乌米、牡蛎、柯子、龙骨、川山甲等中草药放到锅子里,倒点水,熬出药汁来;然后,用药汁和上细铁粉,拌一拌匀;用这个作为粘合剂,来粘接粗瓷片的。至于修细瓷,如修碗呀、坛坛罐罐之类的,则是用鸡蛋清,或者者用鸡蛋清和上石灰粉,作为粘合剂,来粘细瓷片的。

根儿出去的时候,也很简单,因为没有自行车,就用两只布口袋装上工具、用料,再拿上三四个馍、一瓶子水,搭在肩上就走着去了。寒冬腊月的,若当天晚上回不来,根儿就钻到人家生产队牛院的干草池子里过夜,第二天天不亮又赶回村里去上工。

叶子知道大哥困难,每次回娘家,都跑到大哥家,揭开面瓦瓮看看。这天,也就是麦熟口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叶子回了趟娘家,见大哥愁眉苦脸地蹲在窗子前头抽纸烟。“哥哥,你咋呢?”根儿不言语,叶子就跑进大哥屋里:“嫂子,额哥咋啦?蹲在那里不说话。”“好额那妹子哩,这锅眼看揭不开了。”簪子搭话间间掉下了眼泪。叶子走过去,揭开面瓦瓮一看,就剩几斤高粱面。“嫂子,你甭熬煎,有额哩。”叶子说着从大哥屋里出来,去她妈那边坐了一会儿,但也没讲她大哥的事儿。叶子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便一个人跑到县城,问她爹要了五块钱。回来后,偷偷塞给了她大哥。根儿用这买了几十斤高粱,算是渡过了难关。许多年以后,根儿每每对儿女们提起这事,还免不了一把老泪。当然,这是后话了。

比起根儿,叶子的光景稍微好一点。云岭虽然有个大水库,但因为地势高,除了东沟的沟地,几乎全村的地都没法从水库引水灌溉,完全是靠天吃饭。虽然沟沟岭岭的,地土比较宽,也就是人均土地多一些,但十年九旱的,家家户户的口粮也不宽裕。人总是被逼出来的。生产队不能解决温饱,庄户人就自发地搞起了家庭副业。在院子里养鸡的养鸡、养鸭的养鸭、养兔子的养兔子。有点手艺的,也像根儿一样,偷偷溜出村,做些不起眼的小生意,来养家糊口。

这时候的农村还没有开禁集市贸易,但城乡结合部暗自调剂余缺的现象却从来也没有真正停止过。庄户人想用细粮换更多的粗粮来糊口,城里的想把粗粮换成好吃的细粮。庄户人鸡蛋舍不得吃,想换钱买粮食;城里的副食票不够用,想多吃点鸡鸭鱼肉。老百姓是如此,当官的也是如此。于是,大家彼此张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就得过且过了。

为了生活,叶子拉上贵娃把梁家从前住过的破窑洞拾掇了拾掇,在窑里养了十几只兔子。兔子繁殖很快,母兔一个月就产一窝,叶子不时挎着篮篮出村卖小兔子,贴补家用。

一次,收工回家的路上,叶子去给兔子草。天儿旱,草的人又多,近处已经没什么好草了,叶子就跑呀跑,不知不觉跑到一个荒凉的沟岔岔,发现一小块无人耕种的平地。

第二天,收工回家的路上,叶子扛着铣、挎着筐子和镰,半路割了点草之后,便直奔那沟岔岔而去,找到那块平地,用铣翻了翻、平了平,撒了些葱蒜、白菜萝卜籽儿。等苗儿出来之后,叶子不时去看看,侍弄侍弄。不多久,那菜也就长成了。

这天,才下过雨,队里没排活,叶子就假装去割草,把那小块地里的菜收了收,竟装了半口袋,背上就往回走。可走着走着又下起了雨,一不留神滑了一跤,弄了一屁股泥,好在有口袋遮着也看不大见。可没想到刚到村门口,就被人挡住了,说她背的菜是从生产队地里偷的。叶子满心的委屈,无奈之下说出了实情。结果呢?大队没收了那半口袋菜,还要叶子在社员大会上作检查。

事后,村里也多有议论。但叶子心想,她一没抢、二没偷,也没啥好丢人的,靠辛苦给家里添补点儿也没错。那好汉不吃眼前亏。叶子也不吱声,随人家说去。

这天,村里又开社员大会,支书传达了批判小生产者的文件。文件刚读完,就有人站出来说:“那老贾就是小生产者,还在屋里打铁哩,那不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那是啥?要把外打铁炉子拆了,他不拆,队里就得派人把外拆了。光学的外文件顶啥的呢,得落到实处才对。”“对,就是。”又有几个人附和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贾,你回去赶紧把外打铁炉子拆了,要不然,队里就派人拆去了。”支书站起来说。“哦。”老贾不得不也站起来,面带难色地应道。就这样,学了学文件,又抓了个典型,社员大会便结束了。

这老贾,自然姓贾,是个外来户,会打铁,村里人要么喊他老贾,要么喊他铁匠。老贾什么时候学的铁匠,这个没人知道,反正,老贾当年来云岭的时候,人家就会打铁,后来把老婆、孩子也接了过来,就在云岭落了户。

进了村不远,北墙上有个不大的门洞。站在门洞往外望去,蓝天下一片沟沟岭岭的景象。走进门洞,是块炕大的沟沿地,顺着墙根的沟沿往下,有条通向沟里的羊肠小道。沿着陡陡的小路往下走二十几步,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再往下,崖半腰里有块狭长的院子,最宽的地方有一丈五的样子,只不过没有院墙而已。

院子高崖上有两面人工挖的窑洞,前面的窑里住着人;后面的堆着些杂物,还有一盘打铁的炉子,炉子旁边是一方打铁的砧子。当然,炉子边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大锤、小锤、钳子、淬火用的桶水什么的。院子里有一棵泡桐,一棵杏树。抬头往窑顶望去,高崖绝壁上是一丛丛护崖条、刺刺子(也就是酸枣树)和歪七扭八的野枣树什么的。这便是贾家住的窑院。

从窑院出来顺着陡峭的羊肠小道再往下,一直可以下到沟底。一条宽宽的引水渠从南侧高崖底下的洞口钻出来,又钻入北侧高崖底下的洞口。实际上,顺着这个沟岔往东南方向走,绕过南侧的高崖,不远处就是一片镜儿海,那便是云岭水库了。

铁匠是柿子湾一带最常见也是比较苦的一个行当。为了养家糊口,老贾经常一个人打铁打到深夜,打些门关子、门环儿、锅锨锨、碳锨子、火钳子什么的,或者什么锨呀、镢呀、锄呀、铁筢子的,卖点钱,贴补家用。

人常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贾家大儿子从小给他父亲做下手。这下手,也就是抡大锤。从火炉里刚钳出来的铁块儿,通红通红的,金花四溅。鲜红的铁屑儿飞溅到手上、身上甚至脸上,一灼,就是个黑点儿,可疼啦。贾家大儿子的衣服上常常能看到那被铁屑儿烫出的一个个黑黑的小眼儿。

贾家是外来户,没什么家底。一家大小除了挣工分,就靠在家里打打铁,下点苦,贴补过活。可现今要拆这打铁炉子,老贾一时没了辙,在社员大会上,低头不语,只顾抽他的旱烟。可人家不依不饶,非要老贾当众表态。无奈之中,老贾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拆那打铁炉子。可散会回家之后,老贾还是动不了手,在炉子跟前转来转去,怎么也下不了手。他心想,也许只是说说的,不会动真格,就没有真拆。

可谁知第三天,村里却真的派人把贾家的打铁炉子铲了,窑里一片狼藉。还把老贾家拉到社员大会上,戴上纸帽子、纸牌子批斗。老贾面无表情,只能无奈地附和着大队干部的说道,连声数说自己的不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为了活命,也学会了说瞎话。

炉子拆掉之后,老贾想来想去,还是不行,偷偷又把炉子盘了起来。这回,他可多了个心眼,不用炉子的时候,就用秸秆把炉子遮起来;还悄悄地给干部们送了点自己打的小生活工具。结果呢?这老贾打铁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这时候供销社的东西也很有限,庄户人下地里干活离不了镢、铣、锄、铁钯子之类的小农具,日常生活也离不了锅铣铣、碳铣铣这些个小用具,还有盖房子用的汉钉子什么的,都得靠铁匠打。就是说,在自给自足的乡下,如果没有铁匠、木匠、漆匠、修理匠,庄户人是根本不行的。可是,不论公社还是生产大队,在明面儿上都不给搞家庭副业,也不许做小营生。为了过活,庄户人只能偷偷摸摸搞家庭副业,挣点钱糊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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