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往来，身如风驰电掣。

承君殿前广场的中央，两个同样可以短暂地预测瞬息未来的人在进行一场除了他们彼此之外无人能够理解的战斗。

在和柳意珂开始战斗之后，余十七逐渐领悟了“改变未来”的真义，与世人普信的一因一果之说不同，他已经意识到几乎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预测所得的结果。

相信柳意珂那边也是完全一致的情况，所以他们各自的招式常常只有一个起势便彻底改变了。

双方的剑，极少有互相触碰的情况，因为在不断改变的预测也同样影响着他们各自做出的决断。

虽然余十七仍然不理解自己为何非得与柳意珂战斗不可的理由，但眼下众人皆被那些来自天空之上的红线所瞄准，他已经被柳意珂逼到了无路可退之境。

此时此刻，对于身处两人战场周围目睹这一切的众人而言，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无数碰撞的残影。

风还镜对呆若木鸡的众人说道：“为保诸位安全，趁他们两个还在进行低烈度的交锋时，我带大家从这里离开吧。”

这还算低烈度的交锋？听到风还镜这番话的人心中何其震撼。

“可是这些跟着我们的红色光线似乎很危险……方才那个乐正龙华瞬间就被制伏了。”藤以宁抬起手遮挡在自己额头上，却发现那道红线能够毫不受影响地穿过她的手背，依旧悬停在她的额头。

风还镜同样也被红线瞄准着，但她却并不感到紧张，安抚众人道：“柳前辈已经达到目的了，自然不会再用这些东西威胁我们。她现在只是……全神贯注无暇顾及罢了。”

“你知道她的目的吗？”西陵玥走近前问道。

“我能感觉到，她没有恶意。”风还镜说着转身朝向离得稍远一些的人群，朗声道：“想要从此地离开的，尽量往这边靠近！”

除了本就聚集在一起的荒芜宗众人之外，远处不少属于龙血神教的教众也神情犹豫地缓缓靠过来，他们之前受风还镜庇护从柳意珂的挥指气刃下逃过一劫，多少对她心怀感激。

西陵玥朝藤以宁和安念玖等人看了一眼，毅然决定从风还镜的秘术领域中退了出去，她随即阻止了想要跟随自己一同留下的几名大雪宗护法：“银雪红花苍风，你们跟大家一起离开吧。”

“可是圣女……”

西陵玥笑了笑让他们放心，转身朝余十七和柳意珂所在的地方走去。

身后秘术光辉闪动，风还镜将所有人都带离了此地。

乐正龙华依旧被束缚着跪在原地，即便斩皇剑就插在他面前咫尺之遥的地面上，他却没有办法触碰到剑身。

柳意珂和余十七的交锋范围越来越大，广场四周的立柱和瞭望台时不时受到波及折断损毁，西陵玥赶到站在中央发呆的百里璇身边，撑开屏障替她挡住了侧面飞溅而来的碎石。

“谢……谢谢……”百里璇恍然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西陵玥。

“小事一桩。”西陵玥眉眼弯弯回应道。

百里璇心中思绪万千，她悄悄打量了西陵玥许久，犹豫着问道：“姑娘是……”

“我叫西陵玥，从西荒来的。”

“西荒……”百里璇敏锐聪慧，听到西陵玥自称来自西荒，又低头看到她手腕上缠绕红绳系着一只铃铛，顿时便猜到了她定是余十七的那位心上人，余十七的那只铃铛应和她的这只是一对。

想当初他们一行人顺江而下，自己还曾经拿另一只铃铛戏弄过余十七……

“原来如此，那你一定就是余十七的……”

“妻子。”西陵玥骄傲地扬起眉毛，语气毫不掩饰地炫耀道：“我们已经宣誓结发了。”

说完她仔细地观察着百里璇，发现百里璇的脸上除了微微愕然，并没有别的情绪展现出来。

“余十七好福气啊。”百里璇大方地笑了一下，“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本想消遣一下百里璇的西陵玥反倒被她的这番话弄得有些脸红，赶紧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柳前辈到底想要做什么……明明可以依靠羽天剑的力量轻易分出胜负的。”

百里璇对武功的理解太过粗浅，她并不懂现在的交锋局面究竟是谁更占优，但她能感觉出无论是柳意珂还是余十七，两人在这场战斗中都没有生出杀意。

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打不可呢？只是因为，那个高深莫测的少女想要杀了自己吗？

“西陵姑娘，你口中的那位柳前辈是因为乐正龙华才希望杀死我吗？”百里璇问道。

“其实你才是那把斩皇剑的血契之主对吗？”西陵玥用问题来回答她，“我能感觉到，你和剑之间有若有若无的联系。”

“不太明白，不过那把剑当初被荒芜宗看守时是锁在一座石台上的，最先沾上的确实是我的血……”

“潋婴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西陵玥不得不称赞那位多次交手的敌人，“她把你和那把剑以及乐正龙华绑在了一起。这恐怕是早有计划的，也只有柳前辈能够看穿。简单来说，只要你还活着，那把剑就不会因外力而毁灭，而乐正龙华也可以籍由那把剑吸夺的生命不断起死回生。”

百里璇愣住了，听到她继续说道：“那把剑经历了倾云之战，恐怕就是因为杀戮不祥而被前人刻意封印，如今在乐正龙华手中又收割了无数鲜血。如果换成是我，我也想彻底毁灭它，余十七一定也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保护我……”

“因为我是极度不认同杀一人而救苍生这种歪理的。”西陵玥耸了耸肩，“能审判你的只有你自己。”

“杀一人而救苍生，云中剑向来是笃信可以这么做的。”

“所以我以前也不喜欢云中剑，不喜欢一切大义凛然的正道。”西陵玥撇了撇嘴，“要救苍生就好好去救，为何要把牺牲强加在无辜的某个人身上？如果是有像乐正龙华这样的恶徒危害苍生，那云中剑就该去干掉他。如果有十恶、龙血神教这样的一伙人在作乱，那就集结正道的力量围剿敲掉他们。只要危害苍生的不是你，你就应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

百里璇苦笑：“你想的很好，可现实往往只能快刀斩乱麻。”

“余十七还没输呢，不要急着失去希望。”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河边有个村子必须每年向河伯进献一名童男童女，否则河伯就会兴风作浪摧毁田陌和村庄。故事的后来当然是有路过的英雄斩杀了河伯，可是倘若没有英雄路过呢？”百里璇叹了口气，“迫不得已献上孩童保全大多数人是唯一的办法吧。”

“可这世上其实没有河伯，连神明都没有，我以前还很相信的……”西陵玥自嘲一笑，“况且再说了，就算真有河伯，他能挡得住余十七的剑么？”

与柳意珂交锋的余十七的身影短暂地悬停在她们身旁：“其实之前我和玄女门的未女侠还在夕洲屿把一个装神弄鬼害人的神婆丢下了海。玥儿说的没错，诛杀元凶首恶才是云中剑该做的事，我们没有力量的时候尚且不与敌人妥协媾和，何况今日……”

柳意珂的身影在他前方闪现，羽天剑流星般扫落，与他手中崭新的“秋叶”碰撞在一起。

“看来我给你的压力还不够。”柳意珂隔着剑与他对视，“你还有余裕去和她们说话。”

“我不知道是前辈不想赢还是我变强了，或者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能看到那个，所以再怎么打都是这样。”

“你觉得我不想赢吗？”

“玄空鳕说过，前辈手中那把羽天剑能够控制羽天国的兵器，你刚才也对乐正龙华用了，但为什么不对我用？”

“你觉得羽天国的兵器能够超出因果预测吗？”

既然柳意珂这么问，想必因果预测的能力已经足以应付来自那些天空的神秘兵器。

下一刻，余十七忽然在短暂的预测画面中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景象——他的剑刺中的柳意珂。

这本该是不可能出现在预测中的画面，就像他相信按照眼前两人的打法，自己一样不可能会被柳意珂刺中一样，因为彼此都能预知危险，各自所获得的超过云体风身的加速也足以规避这些危险。

余十七以为预测的画面会很快改变，就像之前他因为看到了预测所以想要去保护西陵玥时一样，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意料的那样发展。

瞬息之后，他所看到的预测变成了真实，他手中的剑刺中了柳意珂，虽然是无锋无刃的外形，但他们双方无与伦比的速度已经让各自手中的武器变得极度危险。

“柳前辈……为什么？”余十七不解地望着柳意珂。

只有一种解释，柳意珂是故意希望自己刺中的，所以她虽然看到了预测却没有做什么努力去改变因果。

“这样一来，你手中的剑便终于苏醒了，还差最后一步，我就能回归羽天国了。”柳意珂的胸前涌出鲜血，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余十七发现自己手中的剑表面开始出现和羽天剑一样的剑焰。

“现在它们才算是真正对等的武器。”柳意珂不顾剑焰的烧灼，抬手抓住了余十七的剑刃，咬牙缓缓将其从自己身体中拔出。

最后，她用羽天剑斩向余十七，后者本能地同样挥剑格挡，两把剑铿然相撞，彼此的剑焰交汇在一起似乎产生了异样的反应。

在余十七惊讶的目光中，柳意珂手中的羽天剑与他手中的剑一同粉碎，化作细微的星尘粉末四散流离。

“我的使命，到这里就完成了。”柳意珂捂着伤口颓然坐倒在地，对余十七微笑：“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我不会真的死的，你眼前的这个身体只是一副躯壳。你见过长生之海设施底下那些奇怪的东西了，知道灵族有很多无父无母而生的孩子，也见到了短暂复生的玄空鳕，难道还想不到对羽天国的人而言肉身的毁灭并不算什么吗？”

“前辈的意思是……”

“羽天剑损毁之前已经把重要的东西传回羽天国了，你可以把那当成是我的灵魂，凭借那个灵魂我很快就会在羽天国苏醒的。”柳意珂解释道。

余十七怔住了，他发现自己“看到”了一些奇异的画面——如同长生之海地下那样的环境里，一个与柳意珂容貌一致但留着短发的女子从透明水晶般的密封舱中缓缓醒来。

“为什么我现在还能够看到……”

“嘘……”柳意珂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对他狡黠一笑：“羽天剑是很强大的武器，对于了解它的人来说非常危险，所以毁掉它对羽天国来说是必要的。为此也必须牺牲掉你手上新诞生的秋叶，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我相信已经有更强大的东西留在你心中了。”

余十七有些茫然，他知道柳意珂很快就要消失了，心中亦充满了不舍。

“留在我心中的是什么？是羽天剑的力量吗？”他追问道，“前辈不是想要将其消灭才……为何要如此做？”

“是一份希望。”柳意珂灿然一笑，朝余十七伸出手，但此时她的身躯已经开始透明虚化，仿佛阳光下行将消融的汽泡。

余十七试图握住她的手，但一握之下五指竟然从虚影中穿过。

“抱歉可能没法回答你更多的问题了，至于乐正龙华就留给你来处置吧。通过这场较量，我想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应该是……倘若未来不如人意，就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