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染水阁后，陆扶苏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街景。

行人的脚下扬起沙尘，迷蒙了透明的朱色夕阳。

虽然从小在京城长大，但他从来没有自己走在京城的街上，只能在宫城中自由活动。

外出时，都必须坐在马车上。

虽然之前曾经去各地巡视，但在离开京城之前，都必须坐在马车上。

……真希望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哪怕一次也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深处突然一阵疼痛，好像被针刺到了。

“……？”

他收回视线，眨着眼睛。

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是灰尘跑进眼睛了。

陆扶苏眨了两三下眼睛，不自觉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

马车从京城郊外驶入闹区，街上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骑在马车旁的禁军向他报告，马上就到宫城了。

不一会儿，宫城的门出现在前方。

不知道水心源是否已经回宫了？

就在这时……

马车即将驶进宫城时，在门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陛下，诸葛郎中……不，诸葛侍郎要求停车。”

“什么？”

陆扶苏打开窗户，探出头，发现诸葛青站在马车前。

他抬头看着陆扶苏，在夕阳下眯起眼睛。

“真难得，你怎么会来迎接朕？”

“……打扰了，皇上刚回宫就前来叨扰，可不可以请皇上去寒舍一趟？”

“你家？去你家？”

“对。”

诸葛青面色凝重地打开马车门，坐了进来。

“因为情况紧急，请允许我和皇上同行。”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被调到父亲的衙门，又被某人当成出气筒，连我太太的闺密也失踪了……”

“……你说什么！”

……诸葛青妻子的闺蜜……

陆扶苏瞪大眼睛时，马车已经驶回京城大街的方向。

……

一众禁军身为水心源的随从一起来到春华街，原本打算在贵族夫人聚餐的包厢，或是隔壁包厢待命，但店家的人说，一楼的包厢已经有客人预约，于是，他们打算在走廊上待命。

韩家的侍女又说，身穿盔甲的兵士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会吓到其他客人，反而更引人注意，所以他们被赶去二楼。

“那家店的艺伎都在二楼……有那些艺伎在一旁搔首弄姿，那些随行的兵士怎么可能不会分心？”

“……所以才没察觉楼下的动静？”

“他们说，在听到春香大叫之前，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至少楼下没有大动干戈到惊动楼上的程度。”

“实在太疏忽了……”

“根本就是一群废物！他们应该看皇后娘娘的脸色，而不是那些贵族夫人，这些人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比起凡事都以礼相待的皇后娘娘，那些禁军觉得不听盛气凌人的贵族使唤，反而更容易惹麻烦上身……诸葛青愤愤地说。

“即使那些人是废物，通常不是应该派人守在店外吗？”

“问题就在这里……”

诸葛青一脸苦涩，说话也有点吞吐。

马车以惊人的速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直奔诸葛家。

“那些贵族夫人不是今天早上才通知聚餐的地点吗？”

“对，在朕准备上朝之前。”

“她们之后才通知中书省，负责护行的官吏没想到她们会约皇后在春华街的店家见面，慌忙去传达消息时，说的店名不是红鸢楼，他说成了紫薇楼。”

“……”

陆扶苏的脸颊猛地抽搐了一下。

“偏偏在春华街上既有红鸢楼，也有紫薇楼。紫薇是紫色的百日红，红鸢是更淡的红色花朵……春华街有许多店名相像的店家，这两家店特别容易搞错。而且，那个负责护行的官吏坚称自己听到的是紫薇楼，说不定也是那些贵族故意搞的鬼……”

“所以没有御史监视那家店吗？”

“总而言之，照理说，应该用书面的方式通知邀约地点，是我们太大意了。”

“……全都怪朕被那些家伙看扁了。”

陆扶苏痛苦地嘀咕时，马车用力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陆扶苏在诸葛家门前下了马车，跟着诸葛青快步走进了屋里。

“另外，有一个人知道红鸢楼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三狐村的男人吗？”

他们快步沿着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除了晴儿、中书省的几名官吏以外，还有诸葛家的家兵看着一个反手绑着的男人。

陆扶苏直直走向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胸口。

“……你就是那园丁吗？”

子维痛苦地皱着脸，摇了摇头。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啊，水心源突然跑走了……”

“闭嘴！”

陆扶苏怒不可遏，子维吓得说不出话。

“不许你再叫水心源的名字。只有朕可以叫她的名字。”

“……”

子维终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何方神圣，吓得浑身发抖，翻着白眼。

“诸葛青。”

陆扶苏锐利的双眼瞪着子维，淡淡地说：“朕发现一件事，朕从来没有打过人，却曾经杀过人……打人和杀人，哪一个更简单？”

“……这个嘛！凡事都是熟能生巧……”

“皇上，请不要在这里开杀戒，不然事后清理有点麻烦。”

听到水心源这一阵子惦念着的闺蜜……身怀六甲的晴儿克制怒气的声音，陆扶苏缓缓转过头。

晴儿对他点了点头，但脸色比平时苍白。

“而且，我已经揍过这个混蛋两拳了。”

“……”

陆扶苏这才发现园丁的左脸颊肿了起来。

“晴儿……你不要轻易动手哇，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变得脾气粗暴怎么办？”

“我的儿子才不会这么寡情，遇到这种事还不生气。”

诸葛青按着额头，晴儿一双泪眼瞪着子维，用鼻孔喘着粗气。

“要不要先坐下来？听春香说，要绑起来拷问的应该不只有这个混蛋。”

“也对……”

陆扶苏重重地推开子维，坐在晴儿指着的椅子上，吐了一口气。

“你也坐吧！朕本无意在你有身孕时来府上叨扰。”

“不，与其事后知道，我情愿现在和皇上一起分担。”

晴儿说了声：“恕小女失礼。”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喂……把这家伙带出去好好监视。”

在诸葛青的指示下，诸葛家的家兵和中书省的官吏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子维拖到了隔壁，这时，李月真和春香走了进来。

春香一看到陆扶苏，当场跪了下来。

“皇上恕罪，奴婢……”

春香拼命忍住眼泪，她脸颊上的伤口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你受伤了吗？”

“她为了通知李月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过，幸好她及时通知了李月真。”

诸葛青向皇上禀报后，李月真也在春香旁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受门下省韩侍中的夫人等八人之邀去春华街红鸢楼赴约……”

李月真简单地说明了春香被叫出包厢后，被人关在厨房，以及子维在走廊上和皇后说话时，皇后突然冲出店家的经过。

“目前已经派了十二名监察御史以红鸢楼为中心，在春华街展开调查。”

“……她们派人把春香关进厨房后，水心源冲出包厢，之后，那些贵族夫人也都一起逃走了吗？”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园丁为什么会去那里？”

“有一个贵族的手下告诉他，只要去红鸢楼，就可以见到皇后娘娘。”

抱着双臂的诸葛青代替李月真回答。

“……贵族的手下？”

“几天前，有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在宫城内叫住了园丁，说他的主人想见园丁。园丁跟他走之后，在旭日殿后花园内，见到了一个蒙面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很考究。那个男人蛊惑园丁要营救皇后娘娘。”

陆扶苏讶异地皱起眉头，诸葛青耸了耸肩。

“据那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说，皇后娘娘在皇上的逼迫下成为皇后，但因为在乡下长大，不懂宫廷的礼仪和规矩，在宫内过得很痛苦，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如果没有人带她逃离宫城，一辈子都会很不幸……”

“……什么？”

陆扶苏用力瞪着眼，诸葛青慌忙挥着双手。

“不是我说的。”

“朕知道……是谁说的？”

“刚才问了园丁，那个贵族派来的使者身上的盔甲有什么特征，但园丁的记忆也很模糊，目前还没有锁定明确的对象。不过，只有贵族的家兵能够自由出入京城，又穿着和禁军不同的盔甲，所以，那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应该是个贵族。”

李月真镇定地说完后，室内沉默片刻。

“……然后呢？所以，那个园丁自以为是英雄，想要营救不幸的皇后，去了那家酒楼吗？”

“贵族夫人带去的侍女对皇后娘娘说，春香昏倒了，皇后娘娘便冲到走廊上，遇到园丁说要带她一起逃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园丁提出这种要求，水心源也会断然拒绝。

“园丁被皇后娘娘猛踹了一脚后，还被用力推倒。”

园丁的小腿上有一大块瘀青……诸葛青想像着那份疼痛，忍不住皱着眉头。

“难道水心源以为园丁要带她走，所以才逃走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被踹了一脚、推一把就倒地的男人，皇后根本不需要逃走……而且，我不认为皇后会抛下春香不管……”

“……”

水心源听说春香昏倒，立刻冲出包厢。

即使子维满口胡说八道，水心源断然拒绝，又踹了他，照理说，应该立刻去察看春香的情况。

如果相信子维的证词，水心源突然逃离那家店，就代表当时发生了让她不得不抛下春香的紧急状况。

“……园丁是不是有所隐瞒？”

“皇上刚才那么恶狠狠地瞪他，如果他还敢隐瞒，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有人敲门，一个中年御史走了进来。

“打扰了，那个园丁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园丁被皇后娘娘推倒时，身后站了一个男人，他跌倒时，后背撞到了那个男人……”

监察御史用肢体语言解释，当时园丁和那个男人一起倒在地上。

“园丁之前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但他想起皇后娘娘在踹他之前，好像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陆扶苏和诸葛青立刻紧张地互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呢？”

“被园丁撞倒后站了起来，追向皇后娘娘跑走的方向。”

春香双手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气。

“该……该不会去追皇后娘娘了吧？”

“不，那个男人从后门追了出去，但很快又一个人折返，然后从前门跑出去了……”

“……所以，这代表皇后并没有被他抓住？”

“水心源跑得很快，”晴儿大声说道，回头看着诸葛青说：“水心源逃走了，她一定察觉到那个男人试图对她不利，所以就抛下了春香，也来不及喊救命……”

这时，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

陆扶苏站了起来。

“……附近有没有人看到水心源？”

“正在调查，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将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

“诸葛青，朕可以去春华街亲临吗？”

“……臣了解皇上的心情，但可不可以请皇上在天亮之前，先在臣的家中等候消息？”

诸葛青看着李月真，征求他的意见，李月真也摇了摇头。

“春华街在日落之后到半夜的人最多，认识皇上的官吏可能会看到皇上，所以，在客人渐渐离去的黎明之前，最好不要去那里。”

“在此之前，就交给臣等吧……”李月真说着，向陆扶苏行了一礼。

的确，如果皇上夜晚出现在春华街的传言一旦传开，至今仍然对废除后宫耿耿于怀的贵族一定会欣喜若狂，再度要求恢复后宫。

况且，如果被人知道皇后在西申关事件之后再度失踪，就会对水心源更加不利。

“……”

陆扶苏咬着牙，忍不住咂着嘴。

“臣也暂时不去，就先交给御史去调查，臣会要求他们随时回复报告红鸢楼那里的情况。”

“好……”

“那我先走一步，去实地调查情况。”

李月真说完，站了起来，垂头丧气的春香抬起头说：“请大人带我一起去。”

“春香，你……”

“拜托了……如果我没有离开娘娘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春香一度和水心源一起遭到绑架，了解再怎么哭也无法改变现状。

她握紧拳头，张大眼睛，用全身忍着泪水。

李月真回头看着陆扶苏。

“需要有人手在红鸢楼整合接下来的消息。”

“由你决定吧！”

李月真和春香行了一礼，和中年御史一起离开了。

只能暂时在这里等待的陆扶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