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毡房之后我才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个人。

这人身材矮小敦实，手指粗壮，天生有些畸形，是一个男性侏儒，穿着厚厚的毛皮褂子。他不会汉语，只能和努尔哈利用本族语言交流，听努尔哈利说了几句，他低头抓起旁边的一个什么东西就跑了出去。

“让你们的朋友躺在地上的毯子中央。”

努尔哈利说：“靠近火堆。”

毡房中央点燃了一堆篝火，烧得是木炭，火势旺盛，好在毡房顶部有通风口，能够让这里的热气和二氧化碳一氧化碳往上升腾出去，人呆在里头倒不冷。

陈扬躺在火堆边，神色有些新奇，又有些不安。

别说是他，我心里都有些没谱。萨满这一行就是古代巫师，是最早的自然崇拜衍生出的一类魔术师，是早期的智者和神学家、天文学家以及医师和占卜预言者，可那毕竟是老黄历了。时代变迁，连更加细化的道士都被各行各业精英取代，萨满这么老迈原始的职业真的还有用么？这令我想到了此前在阴阳寨看到的布袋木偶，同样曾经盛极一时，相当一段时间代表了民间娱乐的潮流，后来还是逐步被抛弃变成了艺术藏馆里的标本，唯有台湾的金光布袋戏跟上了时代，保持不错活力。

此时努尔哈利从旁边翻出一个铁钎塞进火堆里，端了一个木碗盛了一碗水，他又小心打开了背后背包，从里头抱出一件古怪的梨形态乐器。

这看起来像是琴一样的东西长有近乎一米，琴声后面用红褐色木头制作，前面有两根弦，下头以一块面板固定住，上面有多处划痕，表面泛黄，看起来有些破破旧旧的，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冬布拉。”地上的陈扬一眼认出来。

努尔哈利示意他不要说话，闭上眼睛，陈扬照做。

手指轻轻在冬布拉上一弹，努尔哈利绕着陈扬和火堆走起圆圈，他口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词，调子也弹奏得乱七八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音律，反而让人听得有几分莫名烦躁。当努尔哈利走了三圈之后，我发现陈扬脸上露出阴狠的神色，这种负面情绪即将爆发的模样让我下意识想要过去帮忙摁住，陆阴阳碰了碰我的手示意我不用担心。

观察下去我才发现，陈扬应该已经处于一种奇特的昏迷状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梦境情绪的映射，而他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沉睡的。

“olad，loda！”陈扬口里喊出我们从未听过的奇怪音调，倒是和努尔哈利唱的有些像。

然而努尔哈利依旧视若无睹地弹唱，只是他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仿佛每说一个词都会让他呼吸急促一分，走了一圈他已经是满脸大汗，仿佛大病了一场。

地上陈扬突然发出一声尖利嚎叫，这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声带能发出，更像是一种鸟类啼鸣，伴随而来是外面乌鸦叫声回应。

我抬头看去，只见毡房顶部烟囱位置的区域栖息着一群乌鸦，它们冷冷看着下面，就像是一群俯瞰罪人的审判者，让我心里有些发凉。

努尔哈利终于放下冬布拉，他一把抓起火里的铁钎，这铁器在长时间灼烧下已经发红，努尔哈利居然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两下，看着皮肉触碰到烧红铁器发出的滋滋声我都觉得口里一阵血腥味。而经历痛楚的努尔哈利仿佛毫无感觉一样，用舌头彻底确定了铁钎的温度，这才举起一边的木碗，一手铁钎一手水碗走到陈扬面前，含了一大口水对着烧红铁钎喷了过去。

那散发出浓烟的瞬间，陈扬脑袋剧烈地晃动起来，整个人像是被一个巨人拉扯着，身体木偶一样左右扭动，颤抖不止，怪异而不协调。

大概五秒钟后，外部怪力陡然消失，陈扬再次肢体软了下来。

努尔哈利则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声音略带沙哑地说：“失败了……他身上的魔鬼太强，我驱赶不掉。”

我更关心努尔哈利的舌头有没有被烫坏：“萨满都是这么驱魔的吗？你舌头要不要涂一点烧伤药？”

“那个吗？没事的。”

努尔哈利伸出舌头给我看，上头居然只有一层淡淡灼红的痕迹，没有一点烫伤的迹象，实在神奇。

他倒也不藏着掖着：“口里含了一种药，可以减少灼烧感，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利用火焰和痛楚作为引子。”

常规来说，努尔哈利这一套萨满驱魔手段下去，他体内的精灵应该控制了陈扬身上的魔鬼，将其驱逐出去，被乌鸦衔走才对。这种情况下陈扬本是能够直接站起来，精气神都恢复了以往状态，可眼下却非如此。

“你们抬头看吧。”

努尔哈利以手指天。

我和陆阴阳都仰起头，发现原本停留在毡房顶部“烟囱”的乌鸦们不知何时都消失无踪，反而能够看到另一种大鸟在空中盘旋。

“乌鸦被吓走了。”努尔哈利眉头紧锁，整张脸如同被某种外部力量压缩而绷紧：“说明他身上的魔鬼远超一般，的确是Albasti（阿勒巴斯特），很难缠，这是一种去而复回的魔物，强大的萨满也未必能够对付。”

毡房外突然传来一个惊呼，那个侏儒小个子冲进来，手持马鞭，嘴里噼里啪啦说着什么。

努尔哈利猛地跑了出去，我们跟上后发现他再次仰起头。

天空之上，一群巨大的鸟类在盘旋，它们比起乌鸦要大上不止一圈，一只只身体健硕，脖子修长，在高空中久久画圆。

侏儒小子口里叽里咕噜说着，一脸惊恐，仿佛目睹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侏儒小子身后还有一匹白马，这白马也相当矮小，身上还布了马鞍，只是此时有些不安地用蹄子在地上踱步，打着响鼻，根本安静不下来。

努尔哈利凝视着天空的大鸟们，喃喃道：“秃鹰环礼……这不仅仅是阿勒巴斯特……魔物，是最难缠的魔物，是和Saytan一样的最凶恶最难以摆脱的地狱魔鬼。”

Saytan我能听出是撒旦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秃鹫环礼到底意味着什么。

最终努尔哈利颓然道：“还是先进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正当我们说着，陈扬突然从毡房里走出来。

他眨了眨眼，一脸期待问我们：“是不是好了？或者缓解了？”

我们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