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酒馆】
其实,曾经是有很多人来到过鲸酒馆的,只是小牧不记得罢了。
许多日夜,他坐在那窗边,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云雾,望着它们拖动着庞大而笨拙的身体涌向虚无。
慢慢地,许多记忆也就化作了云雾。
这里不是车来车往、人声络绎的人间,这里也不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这里像一片中止了流淌的海洋,像消失了记忆的蓝色。
记忆是什么,是阳光的话,它没有那么强烈的温度,是风的话,它并不是漫无边际,是季节,它不多变。
它虚幻而充满杜撰,横亘在我们触手可及又天涯之遥的地方。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出没在雾中。
看不清脸,看不清表情,只能够听闻脚步声,和雾中似曾相识的说话,仅此而已,尽管曾经,它是那样清晰。
它盛开枯萎,形迹依稀,我们去过很多的地方,最终都得以退化,于是记忆里的空气变成了一生之中味道最充裕的空气,记忆里的斑斓是所有夏季的总和,记忆里的淘气就像气泡一样透着清晨的明亮,随着我们的视野渐渐升向最美的半空。
一点一点习惯了忘记,流失于碌碌无为,流失于漫不经心,流失于清明酒不咸不淡的日子一般的味道中。
唯有空白,守护着最后一方记忆。
很多东西都老去了,其实那里有真正的老去,天地都是轮回,我们只能看见眼前短暂的衰老,看不到花的叶凋落之后在另一个季节的盛开。
然而,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够像花一般,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全貌,以为眼前的一个季节便是一生。
头顶是蓝色的流动的穹顶,许许多多的鱼群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错觉之下,好像酒馆置身于最深最深的海底,另一方世界。
爷爷的设计还真是别出心裁,小牧有时候会想。
在储放着清明酒的柜台,有一个圆形的大大的玻璃罐,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小小的红色的心形状的石块,小牧经常在无聊的时候,将它们握在手中,就能进入一段记忆,像放电影似的。
这些石头中都是来自别人的记忆。
来到这鲸酒馆不醉不归的酒客,在饮清明酒之前,经常会把自己难以割舍的记忆存入这石头之中,全当做一番纪念,不为回味,不为想起,不为有朝一日再次相逢,只为证明——证明这段记忆曾切实存在过,或者不堪,或者美好,都存在过。
不记得自己存在过多少日夜了。
就像虚境中的树,一直沉默茫然的伫立之中,不说话,不言语。
或者,是否像自己做过的许多的梦一般,自己——或者整个虚境,都置身于一场浩大不实的梦中呢?
【清明酒】
爱喝清明酒的人,都是爱上了遗忘的人,因为清明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够将过去忘得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许多忘得不彻底的人,总会用上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失去的记忆。
世人称之为“执念”。
一旦陷入我执之中,便很难放下。
或许你深明,你追逐的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但即使是镜花水月,很多人也会为了那一瞬的拥抱,纵身跳入月光下的深潭。
清明的味道总是那样让人难忘,因为你每一次饮过清明之后,你便连清明本身的味道,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许许多多的人选择遗忘,然后离开。
去制造下一场庞大的相遇,庞大的回忆。
再次离开。
【渡相思】
你不明白,许多的美丽,并不来自明亮,大多数都来自凋零。
就像小牧,喜欢渡相思入口一瞬的清冽,就像一阵冷风能够不顾皮肉的阻碍,直接深入体腔,沟壑纵横中,冷却每一条体内的道路。
那一瞬,仿佛连光影都是冷的。
——相思渡不尽,秋风吹又生。
尝遍世间的相思,再来到这鲸酒馆,饮一杯这渡相思,大抵碌碌人潮,芸芸所谓众生,都会明白,相思之苦,实是一醉散尽万古愁。
离愁,高楼上望月,台阶上滋生的青苔,无限夜空每一颗遥远而孤单的形体,跋山涉水的光。
“似乎都难以同对你的思念相比。”
一仰而尽的瞬间,小牧似乎感到了什么,风萧萧似乎感到了什么,傲天微吟也似乎感到了什么。
仿佛不约而同地,置身于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时间点,许多个不同的形体,相似的灵魂,都在一瞬间,感到了什么。
什么?
思念。
【冷光影】
小牧曾做过一个梦,他梦见有一个城池,那个城池里的一切,给他的感觉都是冷的。
大街上永远都是寂寥的行人,穿着厚厚的衣服,把手插在兜里,严丝合缝地走。
城池里有一个奇怪的法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三米之外,如果超过三米,便会毁灭。
在那个城池里,小牧认识了一个女孩,他每天跟在这个女孩身后。
他每天跟在这个女孩身后,跟着她逛街,不知不觉,他们的足迹已经遍布冷城的大街小巷。
他陪她去做任何女孩想做的事情。
女孩说,他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盆栽,出现在冷城,出现在她孤零零的窗台。
小牧喜欢后半句。
后来,小牧得知自己必须要走了,他不是冷城的人,他知道自己早晚有要走的那一天。
他告诉女孩,离开不是永别,而是另一次重逢。
他在冷城,陪伴着女孩长大,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从没低于三米过。
女孩玩耍,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笑,女孩看书,他就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女孩皱眉的神情。
像两条在鱼缸里寂寞游动的鱼。
“你陪着我长大。”
女孩在一直空白的日记本上写上了这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合上本子,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小牧走的那天,女孩驻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不要再往前了。”小牧提醒她,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接近了那个禁忌的距离。
“我只是想抱抱你。”
最后,在碎成一汪积雪之前,女孩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