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哀之，百花凋也；

农人哀之，粮顷枯也；

万军哀之，将军败也；

王侯哀之，皇城破也；

苍天哀之，终焉至也。”

男孩站在海虞将军府最高的楼顶，唱着童谣的声音稚嫩却悠远，阳光在云层间无力地闪动，偶然会有一丝从那里落下将孩子的发照亮，纯金般耀人眼睛。

“我心哀之，失吾亲也。”

他不唱了，嘴里只淡淡地念着剩下的词。孩子眯起眼睛看着脚下灰黑色裹挟着死亡的洪流，那些东西看不到他，他也不躲不怕，倒像是正在看着虫蚁们搬家避雨那么兴味盎然。

“我心悦之，得吾族也。”

男孩轻轻地念出最后一句，在屋脊上坐下，双眼望向乌云密布的潮生门。

“他们用了什么邪术！”

海鸿的怒吼传遍了整个城楼，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那些画在沙上的纹路在同一时刻那些异敌被灌满了铅灰色的液体，有铅灰色的云从中腾起，它们汹涌地铺满了整片苍白的天空，城上一瞬间漆黑如墨，比海鸿召令河魁之时更甚。海潮似乎被谁所命令而向后退去，异敌巨大的战船随之起锚后退。然后大海分开，海浪平息，有僵硬的影子从海水里面走出，一步一步，坚定笃正。

城上的人都看得分明，那些是死人，有些还算完整，身上还挂着望海府城渔民常穿的衣服，有的已经腐烂到只剩下半张脸，身体上还有被鱼啃咬出的残缺伤口，还有些已经烂得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却开合着没有肌肉的口腔向海岸而来。他们本都应该静静地躺在渊海无底的深渊中，现在这些已死之人却正在默默地朝着潮生门走来。

那是活尸，它们因为对家乡的思念而复生，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徒具一具具已经腐烂的肉体，从葬身之地苏醒归乡，不止不休。这些活尸本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东西，如今异敌将它们从海中呼来，它们只想回家，却成了他们过去的亲人最大的软肋。

他们走得不快，即使来到城门之前也抗不过河魁神兵的一击，可正在城下鏖战的祁军却被这一招乱了阵脚。

先是一个年轻的新兵用颤抖变调的声音喊出了父亲，然后更多的人在那些死人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他们在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死人时彻底崩溃了，有的人甚至扔下了自己的武器去寻找，哪怕是一具残损的尸体。异敌的军队自然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们挺着长枪大盾向那些兵士冲锋，锋锐的钢铁穿过那些人与他们已死亲人的胸口，带着一泼泼利落果决的血。鲜血还未干涸那些新亡的人便又站了起来，与他们的亲人一道向着潮生门走来。

城下的战况一瞬间便逆转了，原本据城而战的祁军很快便处在了下风，海鸿甚至能看到那些黄毛的畜生在他们的战船中干杯庆祝。

“河魁听令！”他暴躁地吼，全然不管那些兵士早已经在女墙上做好了放箭的准备，“全员换白羽箭！城下之军，有怠惰者格杀勿论！”

然后他一把抓出几枚红色的令旗，朝门内扔了下去。

曹茂德的黑马正不安地刨着地，它不停地喷着响鼻，上唇翻卷口沫喷吐，两耳竖得笔直。

“安静，吁，安静！”曹茂德轻轻踹着它的肚子，他跟这马的性格挺合拍，故也不忍心踢疼了它，只想吓吓它。

可这一踢倒好，它长长地嘶了一声，两脚在空中踢蹬一阵，竟然在潮生门边自己跑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曹茂德怒斥自己在坐骑，倒拿马鞭在黑马头上敲了一记，“难道遇见几个黄毛的杂碎就怵了？你是孬种么？”

黑马遭了这么一记狠揍，颇为委屈地鸣了一声，索性带着曹茂德疯跑起来，直朝圣贤峰而去。

“停下！孬种！”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扛不住这马如此狂奔，边骂边打却也只敢伏在马背上。他手里的马鞭噼噼啪啪没头没脑地落在黑马身上，力道之大连血痕都抽了出来，黑马时不时哀鸣一声，脚下却不停不歇，只顾埋头猛跑。

外城没什么房子，基本全是平时演武之地，如今也站满了一个个的小方阵，曹茂德的狼狈样子被他的兵看了个全头全尾，有些年轻的已经忍不住哧哧偷笑起来。

往后怕是要落下个“疯马曹”的外号了，这是曹茂德被他的爱马带进树林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徐若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匹黑马带着它的主人奔向了北侧的山峰，它好像疯了，不听命令也不怕鞭笞，只一股劲的疯跑，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早已经来不及了。

而代表出城迎敌的红色令旗已经从城头扔了下来，青年抄起身侧的军旗用力一挥：“烈岚听令！”

烈岚军一出手便与驻守于望海府城的制式祁军截然不同，即使是面对并非活物的敌人他们的阵型也丝毫不乱，像红色的刀锋，伴着火焰和惨叫硬生生在尸堆里撕出了十多个缺口。之后的祁军则排出一字长龙，将异敌同那些活尸一齐碾碎，偶有漏网之鱼也被城上的河魁营兵士一箭钉死。城下战况再次变得势均力敌，四具河魁神兵也在挥舞手中的巨剑，它们颅内站着同样披着黑盔黑甲的甲兵，河魁随着他们的动作而砍杀面前的一切活物，每一次挥动都留下一地的血肉模糊。

海鸿刚想松口气，海晓魄却急匆匆地奔上了城楼，身后银白长弓上血迹斑斑，手中佩剑还滴着鲜血，青年不等走进便大声报告起来：“父亲，落雁崖尸兵不知为何倾巢出动，现在已经过了西城东城，向着潮生门来了。”

海鸿心里一紧：“海虞府可好？”

“海虞府尚且安稳，尸兵只同化了东西向街道上的活物，海虞府墙高，它们绕开了。”海晓魄答得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似乎是这样一个富家少爷会有的慌乱。

“你现在马上回到海虞府去，接上你的弟妹，往千海逃。”海鸿摸出怀里虎符放进他大儿掌心，“逃到千海后与徐政的军队会合，如果那时望海府城还有救，你再来尽一个神甲将的义务。”

“如果没救了呢？”青年点墨般的眸子里平静如水。

“如果没救，就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海鸿不再看他，“和昶是不会放过海家的，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他有二心的人。”

“儿子知道了。”海晓魄微微颔首，城下忽地飞起一座月白色的巨神，背后大鹏般的一双翅膀卷起的风吹动他的头发，青年衣袖在风中翻飞，鲜红如盛开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