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里奥退出神庙，又漫步在街上。他在离开之前，答应要为安雅订一张船票。数日之后，她将启程前往埃克雷西亚。她也许会穿上滚金边的白袍，又或者才刚踏上那片土地，就落入玛格娜的陷阱，就像落在蛛网上的昆虫。

但奥雷里奥再没心思去担忧别人了。他的左手探进右侧的袖口，手指触到玛瑙制的小盒，那是他想要托付给安雅的物件。他现在需要另找一个帮手，那个人需要足够坚定，才不会被玻璃珠蛊惑。

但这样的人，在世上还有几个？

他渐渐觉得脑内的钝痛，他异常疲惫。他原本引以为傲的，聪慧又狡猾的头脑，如今能起的作用，变得愈发有限。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同时处置三四件事，就令他疲于奔命。

他每晚难得安寝，最多能睡四到五小时。他原本以为自己精力充沛，并不需要睡得很多，他自幼便如此，捧着一部书读到深夜，转天清晨即睁开眼睛，又迫不及待地继续。但那时候他饶有兴味，现在却意兴阑珊。

他转过两三个街角，来到了繁忙的阿尔贝托街。他的左手边，是个售卖镜子的摊位。他向左偏头，瞥见摊位上立着的半身镜，以及镜中一张陌生的脸孔。

他这才知道，之前路人频频侧目，大概不是因为他穿着特别，更是因为他面容枯槁。他也明白了，歌洛莉娅望着自己时，为何总是唉声叹气，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像是刚刚大病过一场，眼窝几乎是乌青的，而且深深地陷落下去。他的嘴唇颜色发紫，而他当然还记得，一月前他的两片嘴唇，都是鲜亮的红色。

摊主望见这位驻足的客人，正要迎上来的时候，他却已摇着头离去。他的住所不缺镜子，而且他现在宁可自己没有镜子，他才能假作不知，自己早已精疲力竭。

他庆幸自己还是个青年人，假若他年长二三十岁，开始步入中年或老年，再像这般消磨精力，他就会被按倒在病床上。

“我需要集中精力，先解决其中的一件事。”奥雷里奥暗下决心，“我没时间等时机成熟了。”

但最为迫切的，又是哪一件？他不仅仅是精力有限，他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他不时往返于塞伦西亚城及学院之间，能获知的消息和情报受限。盲人和聋人，只能凭直觉去决策，忧心忡忡又错漏频出。

他低着头，不再望向周围的摊位。这条街上，售卖镜子的摊位，绝不止这一家。凭他的记忆，至少再靠近城西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家。但进来的疲累，令他的思维迟钝，记忆也变得模糊，他甚至回想不起来，那摊位在道路的哪一边。

“不想了！”他抬手在脑顶敲了两下，微弱的痛感令他头脑稍稍清醒。他能大睁着双眼，穿过人潮涌动的街道，乘上马车回到学院。

他走进实验室，歌洛莉娅便迎上来。她嘴巴张了又合，说出很长的一句话，但奥雷里奥半个字也听不清楚。他只觉得烦躁，伸手当胸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随后像个灌了一整桶红酒的醉鬼一样，步履蹒跚地进了卧室。他在门框上依靠数秒，找回些许平衡后，走完了最后的数呎，终于瘫倒在床上。他脑袋在床脚处，左臂从床沿垂下，双脚也搭在地上。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正洒在他脸上，但这不妨碍他昏睡。他再睁开眼睛时，室内一片漆黑。他掀开被子，又沿床边找了一圈，才寻到自己的靴子。他从衣帽架上摘下自己的长袍，重新穿戴上之后，回到了厅里。

他脑内仍隐隐作痛，颈部也僵直得几乎不能转动，但他恢复了几丝精神。他打个哈欠，正要呼唤萝丝，要她准备些提神的东西，饮料或是食物都好，结果却见一不速之客。

那人背对着奥雷里奥，坐在小桌前的扶手椅上。一头白色的长发，直垂到椅背上。

奥雷里奥低声道：“卢西亚诺。”他差一点就再补上一句“你这叛徒！”

“好久不见了，朋友。”卢西亚诺说罢，缓缓地站起身。他转身望着奥雷里奥，手中还端着一只白瓷杯。茶杯中散着热气，伴随着热气，红茶的气味溢出。奥雷里奥知道，他应该刚到不久。

“看你像是病了。”卢西亚诺又说道。

“不，我觉得我很好。”奥雷里奥冷冷地答道，“我今天没时间待客。喝完茶就走吧。”

“别这么冷漠。”卢西亚诺微笑，“我有点怀念这里。”

“那你可以在这里怀念。”奥雷里奥的语气，仍像是寒冷的北风。

卢西亚诺不再应答，而是“啪”地将一只木盒，按在身后的小桌上。那不是一般的盒子，因为其上印着黑白相间的格子。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张棋盘。

“我没心情。”

“你莫不是怕了？”卢西亚诺仍面带微笑，语气中却有挑衅的意味，不等奥雷里奥回应——他今天回复总是稍慢——就先将棋盘打开，将白色的棋子逐一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我没兴趣。”奥雷里奥又摇头，“自我年满十岁，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不要自取其辱。”

“你是个强大的棋手，我承认。”卢西亚诺说道，“坐下吧，我有话和你说。”

“希望你能多坚持几回合，或者就长话短说。”奥雷里奥说罢，在卢西亚诺对面落座。他拈起黑色的棋子，每颗都放在对应格子的正中央，又特别留意两侧的骑士，要它们的马头正对准敌阵。而对面的白棋，棋手就没那么讲究，不少棋子摆得歪歪斜斜，底座将要出格的颇多。

若是在平常，奥雷里奥肯定会暗自忖度，如此马虎地对待棋局，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惨败。但今天，他确实没有心情。他只排好了自己的棋子，便以右手托腮，冷眼望着卢西亚诺。“走棋。”

卢西亚诺并不急躁，先笑着提议：“既然你这么强大……让我一两个棋子，也不会妨碍你最终的胜利。”

“没门。”奥雷里奥即刻答复，这是他今天回复最快的一次。他又微调了马头的朝向，说道：“想把我的棋子从盘上拿下去，要凭你自己的本事。这世上没人会容让你。”

“看来我这张嘴，还算不上有本事。”卢西亚诺又发笑，“那么……”他的右手伸向国王前方的小兵。他将棋子稍稍提起，手就这么悬着，迟迟没有落子的打算。“你这么傲慢可不好！我们也有几年没较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