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恩虽然素来缺乏信仰之心,但他的内心仍是有一幅教会的理想样貌。
那是帝都的恩人──欧布莱恩神父在沃恩的内心逐步刻画出来的光景。教会就该是老旧而袖珍,置放在讲坛的圣经虽在代代相传下显得陈旧破败,却受过用心的保养,厚实的玻璃表面在经年累月下泛起了波纹,教会的腹地之中还偶尔能看见孤儿们的身影──对于沃恩来说,教会的形象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这个层面来说,巴斯的僧院教会可谓是全方位的不合格。
“啊……混账……我原本可是为了找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才来的啊。”
沃恩坐在长椅上这么咒骂后,莉拉也含蓄地点了点头。
想在观光胜地的教会寻求宁静真是大错特错。虽然建筑物本身确实有参观的价值──这座建于中世纪并经过修筑的大教堂相当富丽堂皇,称职地扛起了观光景点的门面。
然而,教堂内部却充斥着大量的涂鸦,就算再美丽的门框也会变得毫无价值。
吸着巴斯空气变得浮躁的人们,无视于目前正在进行的礼拜大吵大闹着,到处都有人以毫不收敛的音量随意聊天,或是对着美女吹起口哨,甚至还有一群人为递交情书瞎起哄。而踩着虚浮步伐走近莉拉、接着被坐在身旁的沃恩瞪得吓跑的人也是时有所见。
至于在立场上应该劝谏众人的祭司也让人直摇头。不管是再庄严的祈祷或是圣经内容,只要是在堆积到喉咙的脂肪震动之中,自酗酒过度而显得沙哑的喉咙唱颂出来,就显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沃恩不由得闭起双眼。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没办法逃跑,还被卷入了某种事端之中。但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大剌剌地四下打听巴斯的对立内幕。”
“不能,吗?”
“毕竟现在能确定的只有‘没办法离开这座城镇’和‘似乎被卷入某种事端之中’而已啊。”
虽说这座城镇似乎爆发着仪典长之位的争夺战,但麻烦的是,沃恩被卷进去的不见得就是这档事。若说他是被卷入与此完全无关的斗争之中,也很有可能。
“就目前来说,最棘手的状况就是‘把我扯进去的是和仪典长之争完全无关的风波,但我却轻率地栽入仪典长的事端之中’。”
虽说有必要确认将他卷入其中的风波是否与仪典长之争有关,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一筹莫展。
而且,怎么看都觉得有人在隐瞒资讯……这种难以决定行动的处境,显然是某人刻意设计的,但该怎么确认才好?
沃恩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睡犬不宜扰,是吗?”
看着罗列在木板上的端正字迹,沃恩眨了眨眼,接着胡乱地搔了搔莉拉的头发。看来她在文字上的造诣越来越有进步了。莉拉像是很痒似的微微笑着。
“要是轻率地四处询问,仪典长之争的风波说不定会自动找上门来……所以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四下打探。但要是能找个接点探询的话,应该还不至于惹祸上身吧。”
“该怎么,做呢?理察·纳许,舞会,去吗?”
“嗯……有点难说啊。虽然还没听爱丽丝详细说明,但似乎是纳许主动过来找她的。”
目前还难以判断这位的心思,他找上爱丽丝到底是偶然呢,还是算计呢。
虽然从长椅的角度看不见,但教会的二楼似乎有乐队在演奏,从刚刚就一直能听到忧郁的小提琴声流泻而出。不过,这演奏的功力还真是烂到家了,每当旋律转向高音时,琴弓就会在弦上刮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如果将我卷入其中的是其他事件,那和纳许搭上线也不会有问题,或者说,为了找个靠山,我更是该与他展开积极的互动才是。”
“相反。仪典长之争,呢?”
“那与纳许走得太近就会很不妙。”
“是这样,吗?”
放空的沃恩让左手随着流泻的音乐摆动。他像是下意识地寻找着想像中的小提琴琴颈似的,莉拉的目光则是追寻着他指尖的动作。
“关于威布斯塔和纳许的权力斗争,我并没有搅入其中的义务,也没有能判断该加入哪一方的基准。”
若换做是这座城镇的居民视角来看,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呢?
一名在斗争爆发的时期来到这座城镇的赌徒,在舞会上与副仪典长搭上了线,还频繁与之会面。
不管怎么看,这名赌徒都是打算认真淌这滩浑水,而且肯定是要加入副仪典长的阵营。
一直到荒腔走板到听不出原曲的音乐演奏完最后的一个音之前,沃恩和莉拉都沉默不语。虽然他期待能灵光一闪,想到能拋下一切逃之夭夭的点子,但光是会依赖这样的想法,就已经是无力的行为了。
随着祭司踩着蹒跚的脚步走下讲台,周遭的人们随之站起。就在沃恩以不当一回事的眼神看着人们鱼贯而出的同时,莉拉这时终于拉了拉他的袖子。
“对不起,我想不到,方法。”
“哎,你别在意,反正我也没想到,况且光是这样交谈一番,就有助于理清现况。”
仔细想想,接下来能采取的行动并不多,若打算尽可能地确保人身安全的话,首要之务果然还是要收集资讯。若是没能打听出现在影响到整座城镇的风波类型的话,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便条。那是自称丹妮的女子在昨天硬塞给他的东西。第一张便条上面写的似乎是赌场的地址,第二张则不清楚。
“总之,先从赌场下手吧。”
根据沃恩的推测,要造访赌场的话,最好挑在日落之后。
因此两人先回了趟旅馆,打发起这段时间。由于今天爱丽丝和菲莉再次前往了集会厅,沃恩原本还期待终于能过上一段安静恬适的读书时光。
遗憾的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诶诶,大哥你是赌徒吗?”
“是啊。”
“人家是第一次遇见赌徒呢!不过意外地感觉挺普通的。人家还以为会是长相更──吓人的人呢。”
“这样啊。”
“大哥大哥,赌徒平常都在做什么呀?工作很辛苦吗?至今玩得最开心的是哪种赌博呢?”
“没么特别的。”
“听人家说嘛听人家说嘛,大哥,跟人家聊聊天啦!”
虽然朱莉安娜多半没有恶意,但她实在是吵个不停。她绕着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沃恩打转窥探,甚至有时候还想坐到他的大腿上。这般模样让人联想到小猫一类的生物。
她的手脚依旧缠着绷带,身上也只有一套薄薄的连身裙。她似乎还不到需要盘起头发的年纪,长得卷翘的头发就这么垂落下来。这把长到膝窝的长发,让人从背后看去时,会把她看成一团会动的毛线。
明明沃恩没有好好回应,朱莉安娜却迟迟不肯罢休,最后反而是他感到一阵疲惫。
他无奈地抬起视线,只见莉拉完全没察觉沃恩的状况,正默默地做着某些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似乎正专注在某件事上,将身子前倾的莉拉手中握着某种物品,正小心翼翼地动着手。
“莉拉,你在干嘛?”
“……”
他合上书本站起身子,凑到了莉拉身后,并再次开口叫唤:
“你干嘛呢?”
“……!”
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她先是反射性地藏起手边的东西,接着才轻轻对沃恩递出手里握的物品。
“是针线活啊。”
沃恩轻轻皱起眉头。
莉拉的手上有针、线和一条白色的手帕。手帕上正以红色的线描绘出某种图样。从缝线排列之紧密来看,这绝非出自外行人的手笔。
沃恩心头之所以会浮上困惑的情绪,是因为不晓得她拥有这样的技术,以及不记得自己有买过针线给她。
不过,他很快就抹去了内心的困惑。
由于将她雇为女仆,沃恩每个星期都会付她薪水,反而是莉拉没增加多少私人物品的现状才显得异常。虽说她之前也有买过整套茶具组的例子,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算是她工作器具的一部分。
沃恩将对于莉拉会自行添购物品而意外的心情隐藏起来,试着扬起嘴角说道:
“缝得挺好的。”
“……”
也许是感到害臊,莉拉垂着头胡乱地动着手指,从发丝的缝隙间窥见的耳朵前端也红了起来。
“哇,莉拉好厉害──!”
就连一直缠着沃恩的朱莉安娜,也立刻转移了目标靠了过来。也许是察觉她充满好奇的视线吧,莉拉将多余的针和线交到了她的手上。
“要试试,吗?”
“可以试吗!太好了!”
双眼发亮的朱莉安娜坐到了莉拉的身边。若是不去在乎肤色的差异,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姐妹。
“人家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呢!”
“嗯?你指的是刺绣吗?”
“不是喔,这种被称为针线活的玩具,人家全都没玩过!”
哦──应声的沃恩思索起来。
针线活是证明女子娴淑和教养的象征。庶民会选择相对实用的编织或是补丁技巧,上流阶层则是会以注重装饰的编蕾丝或刺绣为主,在所有的社会阶层之中,女性都一定会学习这方面的相关知识。
“你没做过针线活?”
察觉到一件事的沃恩,对朱莉安娜投以疑惑的视线。
“你说你从来没踏出家门一步过?”
“嗯?对!”
也许是已经投入在刺绣之中了,朱莉安娜的回应慢得惊人。
沃恩端详着她的模样思考起来。在受伤的状态下被扔置在这个房间,接着又被丢到医生的病房,再来则是被带到这间旅馆的房间。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没能好好外出散步,而她本人看起来也对此并不介意。
由于不久之前才体验过受伤卧床的体验,沃恩很清楚一直躺在床上会累积多少压力。
“你都没想过要出去走走,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对沃恩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朱莉安娜却以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侧起了头。
“没有耶。”
她这么嘟嚷道。
这不是在说谎,也不是不经大脑思考做出的否定。她是认真地听了沃恩的问题,并在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才这么做出回答。
“……没有?”
“因为只要待在宅邸,然后有爸爸陪伴的话,人家就别无所求了嘛。虽然做这些事情也很开心,但还是待在家里最开心了!”
心灵扭曲了──沃恩先是在内心这么低喃,随即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
“你还真喜欢你的爸爸啊。”
“是呀,人家爱他,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朱莉安娜没察觉沃恩苦涩的表情,以斩钉截铁的口吻结束了这番问答。她看来完全只是吐露出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从这段对话之中产生任何的体悟。
对她来说,似乎不管是镇上的风波还是自身的现况,都没有手边的针来得有趣。
“诶诶,这要怎么弄,教人家嘛!”
“……”
莉拉拿起木板,望向了沃恩。她脸上表情的意思差不多是“如果还要继续聊的话,就暂时停下刺绣的教学”。
沃恩在稍事思考后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实对朱莉安娜的来历感兴趣,但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毕竟得知内幕也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恶化,还是先观察状况一阵子再来考虑吧。
况且……
难得看到莉拉能为教导他人感到开心的模样,沃恩实在是不忍心在这时泼她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