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这个国家分成两块的话,那就是“帝都”和“帝都之外的地方”了。
自工业革命以来,帝都就有了惊人的发展,加速了都市化的步调,但综观整个国家来说,朝着现代化发展的区域可说是寥寥无几。
只要离开帝都,搭着马车跑上几个小时,映入眼帘的就变成和其他国家没什么两样的田园风光了。虽说近年来泰晤士河沿岸也着手进行开发,让能被称为都市的领土逐渐扩张,但整体来说,这方面的步调仍是相当缓慢。
对于帝都近郊来说,所谓的工业革命就是频繁搭建的砖造小屋,以及为了采集烧制砖块所需的燃料而被肆意砍伐的荒废森林。林立在街道两旁、宛如蓬顶般伸向天空的山毛榉,每一株都像是营养不良似的,散发着病恹恹的气息。
离开帝都后,他们一路朝着西方前行。铺设的道路在出发后没多久就蓦然中断,换成了只被频繁来往的马车踏实的地面。
大地早早就沾染上冬季的寒冷气息,照不到阳光的阴凉地带都已结冻,而为了赋予车轮不至于打滑的摩擦力,路上都被洒满了枯草和垃圾等杂物。
每当车轮驶过分布不均的地面坑洼,或是无人清理的石块时,悬吊装置就会发出让人联想到临死前惨叫的声音,而马车颠动时的冲击也直接传到了屁股底下,才没坐上多久的时间,腰部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坐在这辆极不舒适的车站马车上头的沃恩,在这时被眼前的男子搭了话。
“你心情挺不错的嘛,手牌就真的那么好?”
沃恩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笑了出来,他对着那名乘客摇了摇头。
“我只是看到平日里老神在在的家伙卖力干活的样子,所以心情才会这么好?。”
“啥?”
同一辆车的乘客不解地皱起眉头,但沃恩没有多做说明,而是以粗率的动作扔掉三张手牌。
黑衣男子气喘吁吁地为沃恩搬运行李的模样实在相当有趣,一直让他回味至今,但就算再说明下去,对方也只会听得一头雾水。
包含沃恩与莉拉在内,马车的车厢里一共坐了八名乘客。这辆马车的车厢应该是设计成四人乘坐,如今却塞了多上一倍的数量,所以他的肩膀一直和隔壁的乘客相碰。
而马车的乘客还不只他们而已。打从驶离帝都开始,车顶上头就延绵不绝地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那是所谓的车顶座位。
虽然马车的车顶并没有设计成给人乘坐之用,但只要有人兜售,就一定会有人买帐。由于车顶的价格比一般座位来得便宜许多,因此对于出门旅行的市井小民来说,那里才是最常选择的乘车位。这辆马车的车顶也载了六名之多的乘客。
“……”
对于坐在沃恩右侧──夹在车厢边和沃恩之间的莉拉来说,这幅光景似乎相当罕见。她愣愣地望向窗外,看着某人挂在车顶轻晃的靴子。
不过,旅行啊……
回想起来,这也是沃恩首次离开帝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呼出气。
窗外的山毛榉呈现生锈般的褐色,为了御寒而铺在车厢地板上的茅草堆散发着臭味,车夫手里甩动的缰绳每划出破空声,就一定会带着马匹不悦的嘶鸣声一同传来。
这一切都是相当新奇的体验,沃恩还觉得肚子里似乎少了一半的内脏,有股飘飘然的奇妙感觉。沃恩没让这样的情绪显露出来,努力让脸上维持着平时的表情。
与此同时,他觉得这样的体验也蛮有趣的。
不过,就算换了个地方,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没变啊。
既然有好几个闲着没事的旅客凑在一起,那他们会做的事自然可想而知。有人取出了扑克牌,有人在茅草堆上放了片木板充当桌面,接着众人便纷纷掏出了赌金。
这群人都挑在如此诡异的时间点前往巴斯,因此众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有着难言之隐。而有难言之隐的人们,基本上都对赌博知之甚详。众人熟门熟路地玩起了吹牛,而车厢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在玩牌,更像是在堆砌着算命用的塔罗牌。
车厢里流泻着慵懒的氛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据说纳许对威布斯塔出手喽。”
这么开口的,是看起来就不是从事正经行业的魁梧男子。
“威布斯塔……是那个巴斯的仪典长对吧?”
沃恩默默听着另一名乘客的回应,回想起拉斯这片土地的资讯。
一直到一个世纪前,巴斯只是个徒有温泉的穷乡僻壤。之所以会变得人尽皆知,主要还是因为设置了仪典长这个官职的原因。
随着上个世纪的愁苦氛围散去,政府也随之决定让赌博业成为巴斯发展的重点。于是政府设置了名为仪典长的官职,并招揽专业赌徒,让整个城镇开始推动赌博事业。如今,巴斯已成了以赌博和温泉闻名的土地,就连贵族们也会年年前往游历,称这样的旅行为“巴斯巡礼”。
现任的仪典长,应该是名为威布斯塔的老人才对。
“纳许是谁啊?”
“目前在当副仪典长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帅哥’纳许。虽然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不过他赌博技术还不错。那小子似乎为了当上仪典长而开始布局了。”
“然后他布局的动作也在威布斯塔的监视之中?”
“就是这么一回事。听说这场骚动已经把巴斯闹得要搞分裂了。”
“虽说最近到处都不平静,但这听起来不怎么可信啊。”
谈起纳许这个话题的男子,看起来没有在说谎的样子。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泡个温泉就好了……”
某人如此接口,让沃恩深深地点头同意。
说起来,虽然众人已经聊过了无数话题,也握了好几个小时的纸牌,但吹牛桌上的赌金却一直没什么变动。
为了维持这样的局面,沃恩在暗中推了几把……
养父传授给他的赌徒守则──“不求败”和“不求胜”已经深植在沃恩的心底了。
巴斯本身并不是一座多大的城镇,既然是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旅客,那在抵达后再次见面的机率也不低,因此实在是没必要在车厢里和他们结下梁子。不管是谁在这时大赢或是大输,都有可能会打乱他们在巴斯的生活计划吧。
沃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状况,并尽量不让任何一人赢得太多。他会挫挫企图乘胜追击者的气势,也会暗中协助败象浓厚的玩家获胜。只要视自身的输赢为度外的话,要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
不过自己输掉的次数有点多了。哎,就把这点小钱当成必要的旅费吧。
沃恩看着自己明显减少的赌资,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时,马车似乎辗过了一颗较大的石头,一股强烈的冲击力将沃恩等人震得弹坐起来,窗外也传来了几道摔下车顶的惨叫声。
放在车厢地板上的扑克牌自然也无法幸免。只见牌堆散成了一团,就这么朝着马车右侧滑去。为了加强通风,车厢的门原本就微微敞开,如今在马车的震荡下,车门的缝隙也变得更大了。
“……!”
莉拉勉强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地探出身子,打算按住眼看就要滑出车外的扑克牌──
“喂!别碰!”
结果她的动作被一声怒吼打断了。莉拉像是被烧烫的石头烙住似的抽搐着身子,也停下伸出手的动作。
破口大骂的是扑克牌的提供者,他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额冒青筋,以粗鲁的动作起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扑克牌。他以像是看到流浪狗的眼神睨了莉拉一眼后,随即对沃恩气呼呼地说道:
“喂!你要带上车我是管不着,但既然是你的东西,就该管好一点啊!”
他的下一句话让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
“要是被这种东西摸到,那我的牌不就脏了吗!”
老实说,中年男子的话并没让沃恩感到意外。从莉拉的肤色和看似仆人的举止来看,要联想到她奴隶的身份并非难事。
莉拉是一名奴隶,换句话说,她不仅人权不受认可,还处于会被当作商品贩卖的立场。
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着严重的排外性,像是不久前才交火过的法国人光是在帝都的街头走动,就有可能受人殴打,或受到毫无来由地谩骂——“滚回法国!”
而奴隶的立场更是难堪。对于这些既非隶属于欧洲圈,也并非白人的人种,有不少人都将他们看作是略懂人话的猴子。
真要说起来,反而是莉拉迄今遇过的人们比较不正常。杰克只会用肌肉的多寡去评判他人,奇斯则是对每个女人都很温柔。
由于莉拉上车后就表现得极为乖巧,沃恩原本并不觉得有加以叮咛的必要,但还是漏算了这样的状况。
“……”
莉拉以战战兢兢的目光看向了沃恩。
“莉拉,坐回位子上。”
“这才对嘛。都怪你没好好管教,这东西才会做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
每当中年男子吼出一句,莉拉就像是挨了揍般僵住身子。在乘客们带着敌意,甚至说是单纯的恶意的目光下,莉拉整个人都害怕得缩了起来。
莉拉有些犹豫地抬起右手,原本看似要伸向沃恩,但最后还是直接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沃恩虽然想开口说些话,但终究还是默默地闭口不语。
不过,在牌局重新开始后,他立刻以一副轻松的态度将手牌摊到了地板上。
“是‘希望’!”
三张手牌都是同一点数。
看到沃恩凑出的牌型,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瞪大了眼睛。“希望”是吹牛这种游戏中最强的牌型,而理所当然地,其他人都没凑到同等强度的牌型。
居然在赌局之中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真是一群白痴。
在乘客们将视线投向莉拉的瞬间,沃恩将手伸向了弃牌堆。对他来说,要抽换手牌和弃牌堆里的牌,就像拿走一张放在店门口的交易卡一样容易。
不过在出完牌后,一股悔意随之油然而生。
自己在搞什么啊?不是要一路保持低调吗?想在抵达巴斯之前抹去这把带来的负面印象,可得花上不少功夫啊。
沃恩放松了在不知不觉间皱起的眉头,叹了一口气。他在内心咕哝了一句:“只是因为他们太松懈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出手。”
首先得把这局赢来的钱还回去,并得大输特输一番,好让其他人忘掉他出的老千。一想到这段过程所需付出的精力,沃恩就不禁觉得早早撤掉牌局还来的比较容易。
“嗯?”
但就结果来说,沃恩的的种种盘算很快就落了空。
这是因为马车的四面八方在这时传来了奇异声响的缘故。而紧接着传来的,则是沉重的马蹄声和火药炸开的爆裂声。
随着身子重重一晃,他感受到马车的速度加快了。原本速度与人徒步无异的马车,突然就转为快跑的速度。
对沃恩来说,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并不算什么意外,但他也确实不希望遇上这种事──这令他疲惫地垂下了肩头。
“……!”
“莉拉,冷静点,别动。”
他制止了慌慌张张起身,打算往外头张望的莉拉。沃恩将眼睛凑到车厢的门缝处,确认起周遭的状况。
“唉,果然啊。”
只见出现在马车周遭的,是一批骑着马的劫匪。他们以一副喜孜孜的神情喊出了制式台词。
“抢──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