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完澡，只穿着内衣的上官镜雪舞着轻快的脚步，穿过自己那间不过四五步长的小客厅。她回到卧室的床边，抄起枕边的手机扫了一眼：跟往常差不多，没有任何人联系她；在看过时间后，她随手把手机扔回床上，转身走向衣橱——即使不怎么愿意出门，在家闷了多日的她也忍不住想要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到街上放放风。

“好累！”上官镜雪撇着嘴气喘吁吁地自言自语，她的背同样由于疲劳而弓起来，“想不到这么远。”

她站直身体，拿下此时变得沉重的眼镜。一边拭去额头的汗水，一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根本无法看到顶部的巨大金属建筑——中央信息塔。

到这里来是上官镜雪昨晚就已经做好的决定。上一次由于太过仓促，错过了游览的机会，所以今天一定不能再错过那座上个月新开放的宇宙科学馆：尽管她没怎么接受过正式教育，但是对天空强烈的好奇心她可从未丢弃过。然而上官镜雪匆匆出门时将手机忘在了床上，没办法启用导航，所以她只好凭借目测来判断距离——那座极为显眼的高大建筑直插云间，很容易欺骗人的眼睛，产生其看上去并不遥远的错觉。因此上官镜雪自信地选择了徒步。最后当她包裹着被午后烈日烘焙过的闷热空气穿过一条条空荡而宽阔的街道，经过一栋栋高得几乎看不到顶的建筑来到目的地时，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站在中央信息塔投下的阴影中，上官镜雪后退了十几步，头仰成九十度角——依然无济于事。人类的眼睛根本没有办法在近距离把这座体积极其夸张的建筑完全收入其中：官方的数据显示上官镜雪面前的这座高塔垂直高度足足有8848米。这座通体透明的巨无霸也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最顶尖的资料库和科学研究场所——除了慕名而来的游客，检索信息的各种机构和个人；很多为联邦服务的科学家们亦在这里工作。这里为他们提供了绝无仅有的实验环境，器材以及资料；还有高级别的安全防护。信息塔的下200层作为资料馆和博物馆对公众开放，200层之上则禁止一般的访问。

上官镜雪最后还是放弃了想要在外面看尽信息塔的念头。她重新戴好眼镜，像个小姑娘一样跑跳着向前，脸上浮出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在走上楼梯到达入口之后，她发现门前的全息电子牌上滚动着一条信息：按照最新规则，进入中央信息塔的游客需要进行ID验证，请凭借ID卡到左侧换取进入口令，谢谢您的合作！

心中的兴奋劲瞬间消了大半：ID验证一般只是用来区别对待的手段。作为半机械，即使ID合法，请求也往往会被驳回。但是别无他法，上官镜雪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左边一排机器旁。

“为什么会突然出台这种法令……”上官镜雪皱着眉头思索，“我记得之前不是可以随意进入的么……”

她记起午饭时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几天前傍晚军方一架执行例行任务的机器被不明对象击坠，没有个人或者组织声称对此事负责。有分析可能是极端人类至上主义者所为。目前此事仍在调查之中……

但无论如何，出现这种事情后第一连带受害者就是和上官镜雪一样的这些半机械们。这是上官镜雪从九岁之后渐渐领悟到的道理——把这个称之为道理也不知道是可笑还是悲哀。

从那间简陋的医院活着出来，那个手脚闪亮的小女孩开始慢慢发现周围人们的眼光发生了改变：仅仅有少数人投以怜悯的目光，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厌恶和鄙夷。除去那些造型怪异的机械公民从未承认这些装上金属义肢或者内脏的人类是自己的同类；像她这样的改造者也同样被普通人公开类视为异类——全然无视半机械曾经都是自己的同胞，变成这种样子仅仅是他们无力支付再生手术的昂贵费用。态度暧昧的政府在提高半机械待遇和权利方面的强调虽从未中断；但同样地，也从没有过任何实质性或者强制性的政策被拿到众人面前。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女孩“变回原来模样”的憧憬被冲刷殆尽，她学到的只是如何在阴影中求存。

十有八九和那架该死的机器有关！又给了可笑的政客们表现的机会，他们所谓的政治理想也不过是以我们为垫脚石的欲望罢了。上官镜雪想到这，闭起眼睛短吁一口气，心中默默咒骂几句。

按照提示，她选择了“获取进入口令”

——请在右侧感应区感应您的ID卡

上官镜雪又选择了“我没有携带ID卡，不过我记得ID号码”

——请输入ID号码

她输入了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

——ID合法，请把眼睛对准左侧进行虹膜验证

“还真是麻烦啊！”上官镜雪不耐烦地摇摇头。她摘下眼镜，把双眼对准了左边两个镜头。一道柔和的淡蓝色光条从上到下扫过，发出“滴”的一声。

她戴好眼镜，没抱什么信心地回去看屏幕。即使仿生义肢能骗过眼睛和光学镜头，也逃避不了ID验证。半机械的身份在她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一枚去不掉的烙印。

——验证通过，您本年度剩余参观次数为5.下面是您的进入口令，本口令仅限今日使用，祝您参观愉快。

上官镜雪这才记起来去仔细浏览旁边的新规定的内容：原来半机械并不会被拒绝，只是每年只有少得可怜的6次参观机会；人类和机器人公民则没有次数限制。

“好吧，没有收费算是不错了！”她讥讽地对着那份说明自言自语。

进入正门穿过一道十几米的纯白色走廊，就到达了一层那超过一个巨型体育场大小的空旷大厅。室内光线温和，全然没有人工照明的生涩——得益于特殊的折光设计，信息塔的内部可以在白天完全采用自然光照明。上官镜雪环顾着单层高度超过20米的广阔空间，微微透亮的弧形内壁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简单却赏心悦目；大厅正中央的建筑微缩投影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线。从那里可以了解到信息塔内部的详细结构和功能分区，同时也提供虚拟体验。今天不是周末，所以区区几千名游客丝毫不会让这里有拥挤的感受。上官镜雪没有在这里逗留，而是径直走进了直通两百层的高速观景电梯——那里才是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

电梯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上官镜雪就迈开步子几乎是跑着冲出来。模样丝毫不差初次到动物园的小孩子。上官镜雪从小就痴迷夜空的点点星光，她还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痴痴地望着那些遥远的星系；在雪夜的空旷街道上仰望，想象自己正穿越无尽的星海。只不过在遭受了一系列的变故之后，她就再也没什么机会和心情去探究这些曾让她痴迷的东西。直到不久前偶然注意到这座新开放的宇宙科学馆的介绍，才重新唤醒了她儿时的那些幻想和憧憬。

在进入正式场馆之前必须在一个小型的讲解厅逗留，上官镜雪耐着性子听完了回荡在屋子里的女声讲解的在无重力环境下的注意事项以及游览规则后，终于领到那个准许进入的多功能小手环。她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进入口，在身体漂浮起来的那一刻，她之前所有的烦恼都随着重力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可是正当她流连在仙女座星系的无尽星海当中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硬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

“本日的参观时间还有30分钟，请还在高层的游客做好下行准备！谢谢您的合作！本日的……”

“已经要闭馆了？”上官镜雪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触碰手环上的按键，一组绿色的数字投射到她面前：十六点三十二分。天文馆闭馆的时间是十七点，上官镜雪回身望着不远处缓缓转动的星系，失望地摇摇头：“一定是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可是再抱怨也无济于事，她也只好动身去寻找下行的电梯，带着很多遗憾准备离开。

当上官镜雪走出中央信息塔的正门几十米远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回头仰望。在不知多高的地方，一艘空艇正停在接驳桥旁边，它浅蓝色的影子刚好投在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塔身上。

“真想到那里去看一下，希望以后能有这样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