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早三点,锦城。
“你为了一个非汝族类孩子,千里迢迢从神幡赶到川贯,图什么?”古利可坐在矮几前,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了,另一面有人与他对坐,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在黑暗中合袍而坐。
祂身边没有任何武器,气息平朴寻常,古利可却不敢轻视。这个人与梦魇联手布下幻境,而梦魇是古利可的搭档,按理说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它再次同调。就算抛开这些全都不谈,这越过千万里、从天元镇数十万的居民中定位到百里归的精神和力量,在六陆中也几乎无人出其右。
百里归的直觉没错,它每次在楼顶看到的斗篷,真的是两个人,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古利可在讲。
“古利可,你的搭档是什么?”袍中人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古利可愣了愣,这个人明明刚刚才见过自己的概念兽,并互相配合在梦中对百里归施加暗示。
“梦魇。”
但他还是回答了。
袍中人抬了抬手臂,布料勾勒出瘦削如刀的臂膀,祂所指之处,黑色雾气笼成的扭曲人形浮现出来,独眼中闪过深红色的光。
“这就是梦魇。”他指着立在古利可背后的人形,“人们怎么称呼它?”
“噩梦之神。”古利可回答。
“是的,噩梦神,你们将它奉为操纵噩梦的神明,多少人将它当做和戈贡一样的神明,认为它们只存在于传说里?”斗篷震颤,袍中人放下手,“古利可你自觉聪明绝顶,还体会不出什么吗?”
古利可沉默。
真正的神明不会屈尊绛贵臣服于人类和小小的芥子,神话里祂们唯一且万能,可古利可的搭档并不是唯一一只梦魇。
虽然少见,但梦魇的确有同族,能力出众,也并非无所不能。
“几千几万年了啊,古利可。”袍中人抬起头来,黑暗中目光亮得如同刀一般,“如此明显的疑问都无人戳破,仿佛人类在这方面的智慧全部沉睡。可这世上到底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有谁能骗过人类如此漫长的时间?”塔压低声音,里面藏着有斩金断铁的狠意:“我从祂手里窃来神启,变成逆命之书,谁能接得过?!”
古利可仍然沉默着,眉头紧紧皱起。
“只有他!那是曾要把世界颠覆的人。”祂说,“只有这样燃烧着的烈焰才能接过神启,才能接住随之而来能力和威压!”
“那也不是现在。”古利可挠挠头,“现在的百里归看起来根本就是块将灭未灭的火炭,微微亮着红光。”
“星火燎原,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将要熄灭,而不是方才点燃呢?”
“虽然你不爱说话,但一说起来就话唠,我话多,但每次都说不过你。”古利可不再争论,只是点头,“你我走的可是刀锋一样的绝路。”
“你后悔了?”
“不,谁甘心做刍狗?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古利可的笑容里泛起淡淡苦意,“只是……有点害怕。”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
“这种事,除了本就是为逆命而生的你,有谁不怕?”
古利可长长叹息,声音低散在风里。
“枕戈待旦,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早九点,天元镇。
百里归看着空空如也的芥子,忍不住叹口气。
这里面原本装着冠军的概念兽,百里归从来没用过,今天醒来却发现它不见了。佑齐和他在镇子上久寻无果,也不知道去了哪、还会不会回来。
“找到了吗?”佑齐推开门,把外套挂到衣架上。
“没有。”百里归说,“麻烦你了,大冷天还帮我到处跑。”
“不用谢,换做谁都会着急,能帮就帮一把。”
佑齐笑了笑,百里归艰难的寻找着形容词,最后吐出一个俗到不行的称赞。
“你真是……个好人。”
“干嘛给我发卡。”佑齐大笑起来,拍了拍百里归的肩。
“算了,看来是我这个主人太不合格,随缘吧。”百里归把芥子丢回包里,仰面躺倒在床上。
其实也没有多难过,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不过百里归还是有些怅然,不是因为概念兽的离去,而是在想自己真的这么差劲,以至于连幻象中的野兽都无法忍耐?
“你不伤心?”佑齐眉头微皱。
百里归不解的歪歪头,想了一秒,遵照大部分人都会给出的答案开口。
“伤心啊。”
“你还可以回答的再敷衍点吗?”
“可以,伤心。”他毫无诚意说。
“你把怪兽当做什么?”佑齐声音里透着难以理解,“主仆?”
“不是吗?”百里归扯过被子,翻个身裹住自己,“不论人类再怎么美化彼此间的关系,也摆脱不了本质上的主从关系啊。”
就像猎人驯养一条猎狗,军人培育一条军犬,或者你养一只宠物猫狗,嘴上说着我们是伙伴是战友是家人,可你真的有把这些非我族类的生命摆在和人类伙伴、战友、家人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吗?他对你的重要性真的称得上这些名词里所真正包含的重量吗?
百里归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不像一些从事极端职业的人一样把概念兽给砍了。
佑齐像是不想相信似的用力甩了甩头,一把扳过百里归的肩。
“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百里归有些愕然:“什么?”
“你喜欢对战吗?”
“不喜欢。”
“讨厌吗?”
“不讨厌。”
“那为什么跟着盛利先生训练?”
“因为是必须的啊!”
“那你喜欢搏击课吗?”
“不喜欢。”
“也不讨厌?”
“嗯,这是必须的。”猜都能猜到佑齐接下来要问什么,百里归干脆抢答。
“那你……”佑齐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挣扎,“喜欢止息吗?”
·
百里归忽然闭了嘴,无声的看着佑齐,少年们沉默良久,久到百里归在漫长对视中的某一刻觉得心中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转瞬即逝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