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微风，黄灯笼。鸦啼，虫鸣，小孩哭……龙虎山门口的这座广场整体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

等等，小孩哭？

我和赵蒹葭对视一眼，立刻向着广场一角隐隐约约传来儿童哭声的位置找了过去。

那是广场上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两棵老槐树交夹的阴影里，这一度让我感觉有些古怪，龙虎山怎么也是数一数二的道门正宗，而槐树号称十鬼之树，乃是极阴寒的，龙虎山怎么会容忍两棵这么阴寒的树出现在门口位置。

当我们转过两棵老槐树的阴影，就看见地上蹲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在两棵老槐树对夹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乱蓬蓬的草窝，它就蹲在草窝里，发出小孩子般的呜咽低鸣。

赵蒹葭松了口气，但我的瞳孔猛地一缩。虽然事过境迁，二十年一晃……就倒流了，但我还是能从这只小奶狗此时的外貌，认出二十年后，那载着我逃走，然后逼着我吃了不知道多少条骨鲲的獒妖。

没错，就是那条后来被我叫做小强的大狗。现在它的脖子上没有戴上镌刻着强字的狗牌，也没有长出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爪子，甚至现在的它比许多农村家养的看门狗的幼崽还要瘦小许多，只有我的一只巴掌那么大。它皱巴巴的，仿佛脱水一般，眼睛都没有睁开，鼻翼却不停抽动，似乎已经闻到了我们的气息。

是的，它闻到了，所以它立刻停住了哭喊。

赵蒹葭站起身，说：“不过是一只小狗，吓我一跳。”

我点点头，但却知道，在这里遇见了獒妖小强，我显然不可能将它就这么随便地丢弃在外，任它自生自灭——我因此也明白了二十年后，在那间龙虎山脚下的小酒馆里，獒妖小强为什么没有像咬伤那两个天师一样攻击我——此刻的我显然应该对它做些什么，再不济，我也应该带它走。

当我脑海中过完这些念头，我已经将四条腿乱扑腾的小强提了起来，塞进了怀里，或许是怀里干粮饼的气息抚慰了它，它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立刻抱着干粮饼舔了起来。

赵蒹葭有些诧异地瞪着我：“你……不是吧，你居然还是个爱狗人士！”

我白了他一眼，很多事情没办法和别人解释清楚，尤其是这件事其实有一半都是出于毫无逻辑的冲动。

在我把小强揣进怀里之后，我忽然看见，身后的广场上，老吉先前消失的位置附近，有七八盏灯笼突然间全灭了。

我说：“快看那边！”

赵蒹葭看过去的时刻，又有两三盏灯笼熄灭，甚至有一盏灯笼明明在没什么风的情况下，从绑得紧紧的木桩子上掉了下去。

我说：“果然，这些灯笼有古怪——我记得你家城主有一门剑卜术，你会不会？”

赵蒹葭深深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情况就是这么古怪，我们好像都知道对方身后的秘密，但我们都不说出来，这份隐藏于默契之下的尊敬，让我们都自觉地装作是初次相遇。赵蒹葭说：“我的剑卜术和城主的没办法比，不仅准确度差了很多，而且还需要用实体的剑。你运气好了，碰到的是我，锦绣城三百八十四名剑童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即便从来没有系统学习过，依旧掌握了大部分的基本剑法。现在，你给我去找六十四柄剑来，让我按照先天八卦形式布好剑阵，剩下的事情，就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说布阵什么的，我没学过，我就负责找剑好了。对了，你进行剑卜的时候是不是不能被打扰？

赵蒹葭点点头道：“这些对专注要求高的工作都是不能被打扰的。”

我笑着说：“哈，那这会是你运气好了，护法这事，我也是比较在行的。”

赵蒹葭一愣：“哈？”

然后我就看见，眼前广场尽头，朱红色镶铜钉的天师府大门缓缓拉开，身着灰色道袍的龙虎山道士们，以七人为一个单位，紧紧跟从，前呼后拥从大门后涌了出来。他们每七个人组成的小组中似乎蕴含着什么分进合击的阵法，而这阵法，我之前是见过的，且比起现在，我见到的是更加成熟，更加具有杀伤力的完全体。

二十年后，卫龙的儿子卫九湟带人围攻龙虎山上清宫，就是被这套分进合击的阵法拦在了上清宫外，即便众寡悬殊地围攻一昼夜，依旧无法攻破，直到被丐帮的援军从外围突破，让龙虎山有了化险为夷的机会。

由此足可见这套剑阵的威力。

虽然我后来意识到，这套剑阵就是当年师父教给我们几个师兄弟的剑阵，可我还是不清楚为什么龙虎山会，现在看来，龙虎山不但会，而且早二十年就会了。

不仅如此，他们现在还用这套剑阵来对付我。

也许是觉得面对一个我杀鸡不需用牛刀，也许是为了想试探我的实力，总之，当二十余名灰衣道士涌出山门之后，只有一座七人剑阵向我压了过来，乌红色的桃木剑在空中呜呜挥舞，所过之处居然隐隐带起一丝丝涟漪般的幻觉。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但脾气很大，开口就厉声道：“呔！妖魔！进了一百零八煞神燃灯阵，还在负隅顽抗！，简直是不知死活！我劝你们，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缚，不要对你们的同伴抱有幻想，自古以来，没有几个魔头能从这套阵法中逃出来，你们不要费徒劳的功夫了！”

我说：“哦，没有几个，那就是还有咯，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报上名号吧，我剑下从无无名之鬼！”

小道士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他倒提桃木剑，剑指向我一戳：“呔！兀那魔头，你听好了，道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法号明德是也！”

我一怔，原来是明德啊，没想到他二十年前还生得满俊俏的，锐气十足啊，怎么二十年后变成了那等磕头虫。

这么想着，剑阵呼啸着卷了上来。

我再次挥手：“等等等等！”

剑阵停了下来，为首的明德眼里几乎喷出火：“你又要怎样！”

我说：“我说了，我的剑下不斩无名之鬼，你是自我介绍了，你这六位师兄弟们呢，他们还没介绍呢，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到时候我一剑下去，哎呀搞错了，这位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我多冤啊。”

明德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这魔头，怎么这么多话，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这些都是我的师弟就是了！”

我摆摆手说：“别别别，还是要说清楚的，世界上都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何况两个相同的人？他们都是有血有人有梦想的人，都背负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烙印和性格特质，岂能被你的阴影所笼盖，以你的师弟们之一的身份所生活甚至死去？人活一世草长一秋，没有谁生来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哪怕一片树叶都有属于他的价值，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你看你身后这位道友，骨骼清奇双眉高扬，一看就是追求上进不甘沉沦的人，你再看你这位师弟，面如满月时常带笑，一看就是与人为善举重若轻的人，你在看你这位小师弟，虽然年方弱冠，却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们的身份难道仅仅是你明德的师弟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的吗？仅仅因为你资历深有地位，深受你师尊的喜爱，你就可以肆意剥夺他们大声报出自己名号的权利？你这么做的同时，难道都不会感到一丝丝的羞惭和愧疚吗？”

我看见站在明德身后的那些道士们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动作，脸上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甚至有的人还含着热泪默默点头。而明德自己，也站在原地有些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他说：“那……那大家就都报上自己的法名吧。”

双眉高扬的小道士热泪盈眶，他上前一大步，紧紧攥住桃木剑的剑柄，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再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是——”

这时，我身后十数步外的赵蒹葭满头大汗，高声道：“好样的，就这么继续拖延下去，再给我半柱香时间就好了！”

明德恍然大悟，继而勃然大怒道：“混蛋，这是魔头的奸计！拿下他！”

我反手一剑拍晕了双眉高扬的小道士，满怀郁闷地投入到与道士们的战斗中去，从头到尾，那双眉高扬的小道士都没能报出自己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