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篱清楚自己就是因为接触了那些鲜红色的雪花才同咒文断了联系，在不知道这种影响会持续多久的情况下，自然没有那么蠢再去握女孩的手，而且那些红色的冰晶让他发自本能地排斥。咒术师骤然侧肘，重重撞在身后的木板墙面上，小屋在血毒爆发出的力量下轰然倒塌，虽然受了伤，万篱的动作依旧快得超乎寻常，至少不是那些剑奴短时间内可以追上的。

木板层层落下，哐当作响，积聚在上面的雪花撒了在场所有人一身。

但小羡只是刹那便反应过来，先前还静止在半空中的手掌猛然向前探出，像是蓄势爆发的毒蛇般，紧紧攥住万篱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将那些冰晶刺入了他的血肉。

小羡的手掌上还带着在静室留下的浅黄色老茧，作为女孩而言，她的五指并不如何修长，却十分有力，万篱觉得手臂被抓住的部位猛地传来一阵麻木感，旋即整个身子向后跌去，无数道残影自他的身体中涌出来，飞速窜上天空，向着这世界的极远处飞速远去。

像是那夜在海祝城见到的无数点焰火，可事实上，那些影子都是灰火之轮的具现。

相应的，在万篱的脑海中有无数模糊的记忆正飞速远去，像是经历许多年之后本能消散了般，只是片刻时光，万篱便彻底失去了那些将要理解却还未来得及领悟的记忆。

那些都是他曾吸收但还未能彻底融合的灰火之轮残片，在它们纷然散去的刹那，万篱半截手臂整个消失，残存的断面像是蘸着墨水的破布般向外飞散出暗影。他惨叫一声，另一只手在本能的驱使之下摸到了背包中的筑石包裹，而在那个刹那，联系再度被建立起来。

像是想要拿起东西便会伸出五指般，那些线条再度开始运转起来。

但短暂时光中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回击，在剑奴与小羡的眼中，少年的身影向后一跌，猛然消失，于无数断木的碎裂坠落声中，就连万篱离开时的脚步声都被彻底掩埋。

那支漆黑的铁棍因为女孩最后时刻大幅度动作而飞旋着跃入空中，漫天鲜红色的飞雪仍旧在不断地落下，在地面上堆积起诡异的红，但因为刹那的混乱，小羡没办法确定万篱在雪地山留下的痕迹，而能力所限，她本身并不能感知到落在雪地上的事物。

剑奴朝着万篱消失的地方飞快地跑了几步，短剑落下，笃的一声嵌进木板里。

她的动作很快，按理说万篱先前应该会跌倒在这个地方，但短剑直接刺入了木板，她眼前的确是什么都没有，而且考虑到可能还隐藏在附近的咒术师。女孩早已经习惯了冷漠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苍白颜色，所幸万篱并没有留下来与她们拼命的打算，他没有还手。

四个人静静立在雪中，踏在血上，她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让万篱逃掉了。

小羡抬起脑袋，似乎是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不洁者的血腥味道，但南禹城的不洁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仍旧无法分辨出那味道的来源与移动轨迹。片刻后铁棍上的冰晶逐渐湮没消失，女孩垂手站立，披着那件满是曲折花纹的长衫，有些狼狈，有些无聊。

灰火之轮在她的手臂上轮转着，顷刻天空中猛然落下一道灰影，汇入其中。

“我们回千阙去吧，只要他还在这座城里，迟早会按捺不住再来找我的。”

女孩转身，也没心情理会那些沉浮在海水里的货船和死者，直接朝着远处的小山走去。那座近与穹顶同高的山被称为千阙，因山上数不尽的精致楼宇而得名，那里是南禹城王族经营了数百年的地方，只是如今，千阙已经成了南疆无数不洁者血脉的源头。

剑奴收起了短剑，微微低下脑袋，跟在女孩身后。

她们在巷口的位置停顿了片刻，崩毁大半的街巷里没有丝毫人影出现，城里的人或是成了不洁者被派往附近的各处城邦，或是早已习惯了身边爆发冲突与如影随行的死亡，他们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打扫战场收刮死者的遗物之外，就只是恍若幽魂般的存在。

过了很久很久，直至那些低矮房间里有人试探着抬起窗户朝外张望，万篱才轻叹了口气。

他将残存的手伸向肩后，抓住了那只还在不安颤动的稚小手掌，小心地揉搓着。

“你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这边？”

“我是……拜托月猴带我过来的”，奈奈伏在万篱的肩膀上，历经花坞阁中的那些年月，她虽然早已经习惯了杀戮和死亡，却还是被刚才的情形吓得不轻，而且无比庆幸自己能够及时找到万篱，若是稍稍晚来一步，她相信自己绝对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现在你欠我一命了，求求你，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先告诉我再做决定……”

遮蔽咒文因为女孩灵魂力的过度消耗失效，奈奈将脑袋靠在万篱的肩膀上，不敢去看万篱那只断掉的手臂，只是止不住地轻声哭泣着。她没有理由不去担心，虽然两人之间的情感距离生死相与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但在花坞阁几乎全军覆没、伊光王室分崩离析之后，万篱早已经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熟知也最为依赖的人了，她无法再去重复那种失去。

万篱瞥了眼自己的断手，脸色在疼痛的刺激下有些苍白，但随着落雪的逐渐消失，他的手掌正在逐渐复生，依旧是因为灰火之轮的塑造性，万篱可以简单控制那些灵魂的外现，对作为命运构造的他而言，手臂的确是身体部分，但不是不可替换的部分。

他正在不断接近那个叫做雷爵的神灵，同时，也在接近那个曾为不死之身的自己。

当然，如果他能够找到伊光袭并杀了他的话，就能拿回剩下的那些部分，再对战小羡，成功的机会或许会大些。不过万篱仍是摇摇脑袋，将这些略有些不切实际的情感排出脑海，他转过身，安慰似地揉了揉奈奈的脑袋，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现在他们依旧在南禹城里，在小羡的控制范围之内，必须得先找到安全的地方。

在巷外的某处，一个剑奴正半掩在墙壁后面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没有小羡的命令，她无法决定到底是继续观察还是直接杀过去，不过，她也没有继续选择的机会了，刹那间，一个裹着暗色斗篷的身影猛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扼住了女孩的脖子。

没有威胁，也没有视线的对撞，只有一声极为清晰的骨裂声。

薄纱上还满是黄金饰物的女孩就这么被人丢在港口边满是红雪与尘埃的街巷里，而待月猴走近万篱，便有数十人狂叫着从边上的小屋中跑出来，疯了般地争夺逝者身上的财物。他们知道这是剑奴，知道这么做无比危险，但在生死边缘，没有会在意明天将要发生的不幸。

这里是南禹城，在它的城主离开之后，这里是最糟糕的南禹城。

不洁者的失控与肆意狩猎已经让这座城邦的经济处于崩溃状态了，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随时都会有人死去，街巷里再也没有生意，没有行商，没有足够维持生计的生活物资，如果不是千阙传来的旨意的话，甚至就连先前港口上那些工人也是不存在的。

南禹城城主留在城中的孩子据说有治理城邦的奇才，但是，人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他们能够见到的，只有那个奇怪而强大的女孩，来自海祝城的小羡，没人知道她到底是神方神圣，只知道所有的灾难都由她而起，她们诅咒她，却也无比惧怕她。

“你还不是她的对手，我们现在应该尽快回到海祝城。”

月猴冷眼看了眼缩在屋角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转头对着万篱说道：“我先前在找你的时候已经大概看了一遍，这城里的人多半是疯了，不洁者的散布情况甚至同北疆风暴域附近有得一拼，这些事情，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我们还是得回去从长计议才行。”

万篱沉默地盯着自己还未完全回复的手臂，有些出神。

奈奈没有再参与讨论，她看着桌上那块已经有些发硬的面饼，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将头上缀着玉石的发簪抽了出来，推到了那个女人身前，然而对方却很局促，始终未接。

“我”，万篱迟疑了很久，终于艰难说道，“我想要尽快解决这边的事情，不能再让不洁者的血脉蔓延开来了，然后，我还要去末流城那边，因为，预言还在继续……”

“你想要去找那个……叫做格绯的女孩吗？”

奈奈转过头来看着万篱，眼中有柔光颤动，神情复杂。

“既然我说过会陪着你，就会做到，所以……其实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万篱愣了愣，发觉自己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自以为是，也太过自私了，他有些茫然无措，想要道歉，但奈奈只是微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回应道：“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而且，我也相信方思锐可以治理好海祝城，所以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的。”

不顾山河万里，只道不离不弃，是谓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