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浑身被寒雨淋得湿透，水珠顺着她的发辫眉尖缓慢接连滴落在素色的斗篷上，迸出零星的水花，但她的身子始终站得笔直，从先前的沉默直至此刻的肃然，万篱在奈奈身上看见了独属王室的沉静与威严，女孩已经为今天准备了很多年，所以此刻的她理应成功。

咒术师转头看着那些站在阶前的人们，等待着那些人做出自己的决断。

其实这件事情本就很简单，不管是谁成为海祝城的王族，他们都只能处于寻求庇护并为此付出血汗的位置，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主人的不同而已，而这小小的差异与山下那些杀不死的修士比起来，的确不算什么，所以很快便有人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那只手臂上纹了墨黑的刺青，五指握紧，外面缠绕着青色破布，黝黑而强壮。

奈奈望着人群的那处，映着微弱天光的清澈双眸依旧平静无比，她什么都没说。

但很快便又第二只手慢慢自人堆中升了起来，随即是第三只、第四只，万篱有些欣慰，尽管眼前的景象只与最纯粹的利益交易有关，而同那些意象美好的忠诚扯不上丝毫关系。海祝城需要能够拼命的人，而别的城邦不可能会收留被神灵追杀的人，所以这是一笔生意。

先前跟随着秦术的人看着地上那具已被万篱抽了灵魂的尸体，听着身后手臂升起时的轻微刮擦声，神情有些惘然，有个人咬了咬牙转身朝山下走去，有人跟上，有人则举起了手。

“乱犬，你去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吧”，万篱看着眼前已经逐渐分割清晰的人群说道，“奎占和月猴留下来保护奈奈的安全，开始做事情之前，我要去山下的海祝城看看。”

没人注意他，雨幕中，所有人的精神都沉浸在眼前的风景里，哪怕虚假，也很壮观。

而山下的世界同样不平静，大团的灰色阴云在天空中缓慢盘踞着，朝着城市倾泻而下，刹那便覆盖了所有建筑街市，方寸之间皆是迸发飞旋的灵魂气息。万篱在山腰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会儿，于是明白所谓的渡舟到底是什么东西，继续朝着山下走去。

那景象说明修士们正准备离开这里，只不过在今天之前，大概从没有人看见过如此景象，因为过往修士降临的城邦大多都是直接自历史中湮灭消失的，不可能有活人见到这一幕，正如修士其实可以杀死，但因为最终打扫战场的永远都是神信者一方，所以没人知道。

月猴说错了，修士其实是不会留下任何生者的，迷森也不会如此做。

修士是死人，渡舟是死物，所以他们代表的，是死亡的历史。

唯一的意外在于，月猴现在也是那些生者的一部分，而他决定同剩下的人站在一起。

在那场大潮到来之前，小羡和伊光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迷森同样做出了选择。

海心之门那处的狂暴气息已经悄然收敛，万篱沉吟着，等待云散天清。而伴随着四周逐渐近了的灵魂气息不断循着他的意志汇入身体，咒术师身体里的血毒受到了进一步的压制，少年身上那股血腥气息逐渐淡去，瘦削的身体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脑海里，黑山的双眼透过风暴域与千万里路，静静地望着他。

但万篱并不介意，事实上，既然人家在看着，他更觉得必须要把事情做得更好才行。

天空中的雨水还在不住地落着，咒术师自地上捡起一把模样普通的长剑，抬臂在地上随意地画了一道线。回想着先前渡舟溃散又再度汇聚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似乎悟到了些什么，但那种感觉还不明确，所以他需要慢慢尝试，雨水打乱剑痕，他抬手，又划了一道。

古陆语是神的语言，语言与文字相沟通，而这些文字则同这个世界的无数事物联系着。

如果是神的话，想来只是看见某一事物就能知道它背后的那个字符图案了吧。

万篱摇了摇头，拖着剑边走边画，海祝城里的人还未死光，但他此刻并不急着找人，而且这些事情想必奈奈那边自己会安排，万篱想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杀到这里诸城联军。他不是没有手段，而是没有足够的灵魂，这些东西，只有开始死人的时候才会有。

如此反复数十次，万篱从贵族区一路走到北部城墙之外，他看着那些流溢着鲜艳血水的街市，看着那些足有数百年历史的青色石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伊光袭在乌凉城杀人的那夜，他突然在想，在古陆语中，死亡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时间都可以流转，生死又该如何轮回呢？

他蹲坐在一处旧屋的阶前，细细回忆巫蝶留下的那点记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便在这时，万篱听见耳边传来了极为隐约的脚步声，抬头时，一个女孩正站在距离他不远处的雨中。

她穿着防水的白色斗篷，却未盖上兜帽，用细绳扎着的凌乱头发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

看上去有些狼狈，有些疲惫。

“好久不见”，万篱看着迷森，笑得有些勉强。

女孩本来应该跟随着那些渡舟离开海祝城的，但现在却留了下来，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帝留城那边势力的参与总让万篱有些不舒服，毕竟这个城里还剩着不少死信者。

“你见到月猴了？”

“他现在在穹顶，而且，他准备留在这里了。”

迷森抬起头朝着远处那座小山望了一眼，稍稍安心，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站着淋雨吗？我记得你是普通人类吧。”

“而我也还记得你是死信者，所以，我们之间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万篱摇摇头，想起了一些往事，说道：“当初在帝留城你没有杀死月猴，我也没有杀你，今天你没有赶尽杀绝，我也没有杀你的理由。而且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力量很值钱，为了帮小姑娘守住这座城邦，我必须要养好精神，应对接下来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我知道你很能打”，女孩想了想，说道，“和我的老师一样，但即使是老师也不可能单凭自己的力量守护住一座城池，因为力有竭时，而人死光了，城也就不是城了。”

“可我总得试试吧，我总不能告诉奈奈，说我们丢下这座城，一起逃跑去吧。”

少年说着自嘲似地笑了笑，其实小的时候，他曾无数遍劝说奈奈离开花坞阁，丢下那些孩子，同自己一起逃跑，但女孩从未答应过。虽然今天的他依旧可以像当年那样独自离开，但那样他回到这里的意义便不存在了，所以，他得保护好这座城市。

“辛苦吗？”

“当然很辛苦”，万篱依旧笑着，“但是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这次迷森花了更长的时间思考，随后，过了很久，她才抬头看着万篱，问道：“我能加入你们吗？”

“恩？为什么？”

“因为我让渡舟带走了银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回去帝留城了。”

“那月猴呢？”

“和他无关”，说这话的时候，女孩的脸颊却微微泛红，“你不明白，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只是……想要看看，而且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回不去了，不是么？”

夜色渐深，当两人呼吸着雨后的微凉空气走回穹顶顶端的那座宫殿时，他身后已经跟了不少人，其中的大多数是在混战时躲起来幸免于难的普通人，其次便是那些滞留在海心之门的贵族。既然辉夜家族已经同海祝城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们自然也没等到预期中的船。

穹顶有独立的粮仓，修士也没有故意去储粮的谷仓放火，所以食物方面暂时还没问题。

“接下来我们就要考虑怎么修复城墙了”，万篱同身边的迷森说道，“你不能让那些死者暂时提供点劳动力吗？”

“让死者站起来是锈的能力，也就是你见到的银棺，我只能操控它们……”

月猴不在，乱犬估计还在新的居住点那边忙碌，此时场间只有万篱、迷森和奈奈。

“事实上，除了城墙，我们还得考虑外围的斥候，剩下的人如果要形成战斗力的话还需要训练，以及……咒文，我们要做很多很多事情，但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们有多少人？”

奈奈想了想，说道：“不足一千。”

“事实上是六百多人，这是加上你带回来的那些人的数字……”

“果然还是得靠我们这几个能打的”，迷森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可惜我不是十分擅长杀人，临时的干扰倒还是做得到的，到时候可以让这六百人多杀点。只可惜海心之门回来的那些家伙还有些怕我，而且他们貌似并不怎么愿意服从你……”

女孩看着初次见面的奈奈，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以及在这个年纪所要承担起的责任。

“这些事情我都会学着处理的，伊光氏族的人，从来都不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