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漫长而孤独的等待，都是为了最终到来的那个特殊时刻。”

奈奈突然想起辉夜家族的管事曾同她讲过这样的话，虽然她并不认为关于死亡的等待是件有多值得期待的事情，却真的如老者所说觉得有些孤单。她看着弩枪前端那点银色的箭头，默自想象着随后安静躺在弩臂箭槽里那支弩箭落在身上的痛楚，想着夏日午时落下的暴雨。

女孩闭上眼睛，听见弓弦上爆出的凄厉鸣啸声，弩牙下缩，第一支箭陡然射出。

穹顶的弩箭射速极快杀伤力极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几乎可以瞬间杀死任何正常人，然而奈奈却没有立刻死去。在沉闷无比的撞击声中，她倚靠在墙壁上的身体陡然振起落下，血肉被那支箭被死死钉在墙上，随后才勉强感知到到自己的腹部那道难以言表的剧痛，因为抽搐，因为即将已然到来的痛苦和看似远未降临的死亡，冷汗刹那浸透了女孩身上的衣袍。

她的指尖开始泛起极浅的蓝色光辉，空灵的光点在空气中不安地沉浮着，有点像是夏日夜晚草丛里那些散发着点点萤火的短命虫子，光芒四周，空间与光线都在微弱地颤动着。

然而奈奈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觉得眼皮很沉，与此同时全身的力气都在以惊人速度流逝，她嗅见了空气中那股有点类似于腐肉的腥臭味道，感觉到了飞溅在脸上身上的温热血水，于是身体极为艰难地动了动，却被随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按住。

地面在颤动着，极为明显，便是原本将要凝固的血水都溅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万篱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女孩耳边出现，随即，奈奈感觉那股腥臭味又浓重了几分，咒术师落在她身上的手恰好掩住了她的双眼，所以女孩始终看不见那个让自己等了太久的少年。

她有些疲惫，虽然耳畔海祝城从未停止过燃烧与爆炸，心间却觉得什么都结束了。

女孩艰难地伸手抓住万篱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臂，轻声喘着气，她摸到了粘稠的血迹和残破不堪的衣袖，男孩的身体有些凉，便如现在因为失血过多而愈发虚弱的她一般。随即，那双手开始用力，而万篱也没有太多的抗拒，任凭女孩缓慢地挪开自己的手掌。

咒术师缓慢低下身子，小心掀去女孩伤口处的衣服仔细查看，却没有伸手触碰伤口。

他的手上沾满了黑兽的血毒，虽然已经被衣服擦干，却仍带着凶厉无比的噬血气息。

奈奈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万篱看不清女孩此刻的眼神，但他在等女孩做出预想中的反应，因为此刻倒映在她眼中的，早已不是先前离开时那个少年干净清瘦的身影，而是属于黑兽的漆黑鳞甲和骨质硬壳。万篱最后挣脱的时候被黑山的意志反噬，不洁者漫长的变化过程在他身上只是瞬间便结束了，现在的他，真的已然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

便是半跪着也有两三米高扭曲身体，破烂的衣服、浑身的血迹与腥臭味……

黑色的鳞片从咒术师的左肩一直蔓延到脸颊两侧，将五官挤压得狰狞无比，他的额头上生出棘刺般的尖角，竖瞳的瞳色在日光的照耀下不断地变幻着。五六根包裹着浅灰色薄皮的骨质尖刺从他的身后伸展出来，上面还悬挂着那些卫兵被洞穿的尸体，死相恐怖。

透过脑海中的神识，万篱可以感知到女孩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也大概猜到了先前她遇见的追击。他的眉头不自然地抽搐着，似乎是在表达担忧，又像是在抵抗着嗜血的愿望。

“奈奈……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个怪物一样，不过这些可以稍后再解释，我必须要先给你治疗伤口，所以你得忍着疼，因为我要把箭抽出来……”

万篱深吸一口气，不安地盯着女孩，似乎担心她会猛地发出尖叫或者直接昏死过去。

“你是万篱？还是……忘川？”

“都是我”，少年将自己那只唯一完好的手掌从女孩掌心抽出来，很担心落在上面的血毒会趁机从女孩划出的细小伤口钻进去。随后他开始集中注意力，唤来了那些飞舞不息的黑色沙子，细沙比万篱刚刚苏醒的时候多了很多，远看是便像一团浓重的雾气。

女孩细细打量着少年已经变成血红色的脸颊，双眼有些失神，说道：“是你就好。”

万篱有些意外，握着箭矢的手顿了顿，极为缓慢地将弩箭刺在墙体里的部分抽了出来。

女孩的身体前倾，倚靠在那团朦胧的黑雾上，随后暗光一闪，箭矢露在外面的一端应声而断，一只枯瘦扭曲的手从咒术师的身体里缓缓伸出，极修长，像条生了骨节的长蛇般，配合着万篱起初按住女孩的那只手，一前一后，将断开的箭矢取了出来。

奈奈轻轻哼了一声，面色更加苍白，嘴角却扬起了一抹极浅极浅的微笑。

“用手捂着伤口”，万篱提醒道，“现在的我碰不了你……”

“你的手，咳，好方便的样子……嘿。”

“如果你碰着我身上的血水的话，估计会比我还丑，所以千万别碰我！”

黑沙在地面上盘旋着，朝着女孩的身体缓慢渗入，在她脖子后面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极小的咒文图案。随即淡淡的金色光辉自万篱身后的那些尸体上浮现出来，朝着女孩涌去，于是那些黑色的线条变得愈发明亮真实，最终便如咒术师的墨水般深深嵌进了女孩的血肉。

初见时，奈奈身上的咒术图案已经到了脸颊，然而眼前女孩的脸颊很干净，脖子上也只有那么一个图案，万篱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庆幸。

若不是还有空间可以施展死信者咒文，女孩怕是真的救不活了。

空气中那些湛蓝的光点明灭片刻，旋即无声消失，但万篱始终看不见它们。

“感知那些涌进身体里的力量，引导它们修复伤口，可以吗？”

万篱说着原地坐了下来，极为疲惫地喘息着，他知道死信者适应咒文是个很困难的过程，而现在的自己完全帮不上忙，所以同样开始梳理自己身上的伤口。先前击溃伊光袭的时候他便已经用掉了所有可用的灵魂力量，因为赶着过来，所以根本来不及等城里的其它灵魂汇聚过来，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过来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扛得住这样的伤。

奈奈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热气，万篱的身体则开始往外冒黑烟。

他身后的山道只剩下了数不尽的残碎砖石，而从两人最后战斗的街巷直到穹顶山脚下的建筑，更是全被激射而出的蛛丝切成了碎块，少年背上的伤口已经深至骨头，只是因为血毒暂时异化出的超强体质才险而又险地撑了下来，那里的湮灭力直到现在还未清理干净。

那就是奈奈先前嗅见的腐臭味的来源。

万篱望着将要步入黄昏的天空，知道城里的战斗还会持续，直到一两天后，穹顶的军队彻底穷途末路，但他现在已经相信那时在海心之门自杀的绝不是伊光袭，而是某个陌生人。

伊光袭已经离开海祝城了，或者说那把匕首已经离开了，它去了北方。

天空中残留的咒术图案还未彻底消散，那便是最后从匕首上爆发出来的传送咒文。

今年是南临1362年，也就是黛冬城覆灭的那年。

万篱低头望向靠墙坐着女孩，奈奈似乎已经睡着，不过，起码伤口的确是好了大半。

他望向遥远的海滨方向，透过死信者和灰火之轮加持的目力看见了那座无名岛屿。想见佚名现在估计还在那座海岛上，万篱便很想尽快过去一趟，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过去多半是送死去的，海祝城同修士圣殿和帝留城势不两立，他必须要好好考虑接下来的行动。

“小川……”

咒术师转过头，发现女孩已经醒了，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奈奈笑了笑，“只是在想你现在在想什么。”

“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吓人吗？”

女孩很虚弱，却还是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你觉得以前浑身都是咒文的我很丑吗？”

万篱摇摇头，说道：“以前的我也是那个样子的。”

“那不就好了吗？以前的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小川”，奈奈望着山下正在熊熊燃烧的城市，轻声说道：“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