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给伊光袭说话挑衅亦或是做出任何解释的机会，只见锈满金色丝线的黑色衣袍随风猎猎飞舞，男孩脑后用黑色细绳系着的头发猛然飞散开来，他的身影逐渐变得高大，骨骼在身体里面发出极细的咔嚓声响，稚气眉眼已然分明，仿佛刹那便度过了人间数年的时光。

佚名套着的外衣上，那些焦黑的部分已经消失，不仅未被撑破，反而变得宽大了很多。

那个原本仅有四五岁的男孩，因为某些伊光袭无法明白的原因，竟有了十余岁的模样。

或许因为这段奇异的成长过程是在夜幕下瞬息完成的，此刻少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显得很是苍白，透出隐约的病态，但他的五官出落得很是漂亮，眉目疏朗，尤其是那双澄澈的双眼，瞳孔周围带着暗金的色晕，仿佛只需刹那便可将眼前人的心神看穿看透。

所有同佚名战斗过的人比如万篱都清楚，男孩是个相当难缠且极为强大的咒术师，但除去灵魂方面的考虑，咒术师自身实力的强弱与他们自身身体的状况并没有多少关系。伊光袭面色骤凛，是因为他不清楚，也因为在他看来，对方消耗数年光阴的一击，必然霸道可畏。

然而，最先察觉到异变并感受到威胁的并非伊光袭自己，是站在极远处阴影中的小羡。

场间那些或死或伤的千年晨星们只听见那边地面骤然传来一声闷响，女孩的身影便已经化作残影，向前急掠了数十米，纯黑的足尖自斗篷下露出，眼看便要一脚踏在佚名身上。

原先安静呆在木楼栏杆边的虚无之影同样自原地消失，下一刻，某处传来一声厉响。

那是金属剧烈摩擦时发出的刺耳杂音，因为女孩抽剑抽得太急太狠，身前那个佩剑的年轻人直接整个跌倒在地上，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做任何停顿，再度消失不见，随即又出现在半空中，铁剑迎着小羡将要踏下的那只脚猛然斩下，呼啸声响彻耳畔。

“嗡”，所有人听见的并不是剑锋撕开血肉的声响，仅是极短促的一声嗡鸣。

两人的身影在空中刹那分离，而在下方，重重的拔剑声再度响起，佚名踏步上前，对着伊光袭就是一击重拳。男人横挥匕首，同时脚步一错，但他的动作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迅速，少年绕开了他的防御，拳头直接落在他的肚子上，然后是胸口、脑袋……

凌厉至极的拳头像暴雨般咚咚落下，便像是节庆时，木槌砸在软糯面团上的情景。

抽剑的人停下脚步，因为他们根本就跟不上佚名手中的动作，便是真的上前也只能给他添麻烦。于是所有人都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那一声更胜一声的重响，看着伊光袭的无力翻到在地面上，血肉被撕裂，骨头寸寸断开，任凭冷汗浸湿身上的衣服。

黑暗中隐约有暗红色的光芒亮起，尔后伊光袭暴喝一声，退出数十米，猛地跪倒在地上。

历经如此惨揍，男人的外貌已经有些不成人形，此刻只能顾得上低头不住向外呕出鲜血，面前的牙也差不多掉光了，尽管他在说话，却始终没人能够听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佚名同样听不懂，但他也不想听，于是再度上前，一脚踏在男人的脑袋上。

“在你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之后，我实在是想不出不在这里杀掉你的理由，只不过如果今夜你侥幸不死，我得提前通知你一下，以后辉夜家族走辉夜家族的，海祝城归海祝城的，若敢来犯，哪怕是支载满咒术师的船队也得乖乖给我沉进海里，明白了吗？”

伊光袭的脑袋被踩进自己吐出来的血水里，言语含糊，极力挣扎着。

佚名不理会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把泛着妖异红光的匕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血线。伊光袭为了除掉辉夜家族，大概已经杀光了那夜存活在乌凉城里的所有士兵和平民，至于先前耍弄他的那些王族，更是避免不了痛苦死去的命运。

然而只要匕首不消失，哪怕伊光袭被杀，这样的事情依然还会继续。

他抬眼望着远处夜幕中那两道不断闪烁纵跃的身影，虚无之影依旧稳压小羡一头，神侍之中战力排名第一的称号佚名自然是不要怀疑的，只不过今夜他们太靠近那把匕首，靠近匕首那端的黑山，出于谨慎都未曾使用咒文，事情又得麻烦些。

迟疑许久之后，似乎是想见了什么，佚名终于下定决心，于是挥手叫来身后的年轻人。

又一把铁剑出鞘，旋即便有大团的血花飞溅在少年的脸上，他的目光平静，双手同样无比平稳，只是动作想比之前慢了无数倍，于是人们终于听见血泊中传出来的那声惨叫。

虚无之影站在满是血水的青石地砖上，感受着身周站立的那些尸体的痛苦，于是目光愈发冷漠。尽管她知道至始至终小羡都未曾动手，但女孩站在这里便已经代表了态度，未来将至的那场浩大战争中，她必然会站在这个世界的对立面，会站在黑山之下。

她轻轻叹息一声，突然丢掉手中的剑，转身朝这木楼的方向走去。

死士永远平静的眼眸此刻终于闪过一丝惊讶，但凭借着在穹顶的血腥决斗中练就的本能，她完全不想知道这个始终戴着面具的女孩是谁，现在为什么不乘机杀死自己，也没想着是不是要乘着对方转身的刹那来个偷袭什么的，而是即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夜幕里。

先前两人搭着艘极为简陋的木船靠岸，而片刻后小羡站在船上，远眺灯火中的小岛。

虚无之影来到佚名身边，看着已经被截断双腿双脚的伊光袭，默默摇头不语。

“我突然不想杀他了，虚弱而凶恶的敌人远比未知的敌人来得好。”

佚名坦诚说道：“待会儿叫人把那柄匕首插进他的身体里，我想黑山应该不会让他这么容易死去，不过，就这么慢慢消磨它留在南疆的力量也是很不错的。”

“呃，你为什么不说话？不高兴了吗？因为我没有及时出手？”

虚无之影沉默了会儿，然后挥手，让那些静候在附近的千年晨星先离开。

“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或许你还能够忍受，但我实在是想回去北疆……”

少年看着静静站在火光中的女孩，知道她在等着自己的答案，突然有些怜惜。他弯腰从伊光袭身上扯下一块破布，包着几步外的那柄匕首刺入男人的身体，也不理会身下微弱至极的惨叫，直接扯着他的衣服，将男人拖至海边，然后在高耸的礁石上，一脚将他踢了下去。

风中依旧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先前死去的尸体缓步行走，从海岛的北面跌了下去。

火光中就只剩下静默无言的两人，佚名擦了擦手上的血水，伸手摘去虚无之影脸上的古旧面具，女孩目光低敛，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随时都会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

但佚名从没见她流过眼泪，很多年很多年，一直都没有见到过。

“你不应该让我看断章之书的”，影子低声说道，“我实在是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如果不是有你一直陪在身边的话，估计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弃了。”

佚名扶着女孩的肩膀，以往他的年纪太小，根本够不着，但现在两人已是差不多的年纪，所以并不怎么费力，“如果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话，的确只要埋头杀过去就好了，可一旦知晓，我们就会贪心，就会谋划思考，就会想要救下那些我们想要救下的人。”

“但为了最后的结局，很多事情，我们注定无能为力。当我放走伊光袭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我可以输很多次，但这次，我必须要赢，我要为这个世界赢下这局棋！”

他的手松开，继续向前伸去，然后微微弯曲，将女孩轻搂在怀里。

虚无之影挣扎片刻，试图后退，却没怎么用力，显得有些无力。

“主人，我并不是她，我是……”

“你当然不是她，可你就是你，没什么好质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