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篱摇了摇头，解释道：“只可惜极北的黑山并非雷爵，我大概知道雷爵的灵魂已散作碎片，变成了这世间无数道灰火之轮。但先前袭击我的并不是黑山本体，而是一道强横无比的意志，那便证明黑山并不是纯粹的肉体或是别的什么，所以才有黑王白王的强弱之分。”

巫蝶的身影在床边若影若现，看模样也是在极认真地思考着，似乎全然不管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缕意识马上就要伴随着灰火之轮被碾碎吞噬了，面容无比专注。

“或许，只是因为那灵魂碎裂得不够彻底，所以还有些残余呢？”

“你想想横行在北疆的那些黑兽，它们并不是由无朽王座上的那位创造的，也不是千年前的世界原本存在的，那么肯定就来自雷爵或是黑山。黑兽四处杀戮，明知道神眠海峡暗含着极大的危险，还要拼命渡海，肯定是有某种目地的，那目的有关黑山或者雷爵。”

巫蝶对这些东西十分了解，也曾亲自深入北方，所以没有多想就问道：“所以呢？”

“按照传说时代的记载，雷爵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天诛，是因为他同诸神对抗，如果这场战争他彻底输了，那么诸神自然能够随时了解乃至主宰着我们这个世界的情况，雷爵如果有什么小动作，想要复生，怕是瞬间便会引来他们的注意，然后被随之到来的力量强行斩杀。”

老咒术师点了点头，因为这些知识中的部分来自他的记忆，所以他依旧未反对。

“如果黑山不是雷爵，而是前来杀死他的神灵的残余，那事情便能解释通了。”

“譬如明明那道意志那么强，却还被困在风暴域后面近千年，而且当初白因也同我说过类似的事情，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她曾提到过黑兽的存在与她有关，而白因是关乎起源的神灵，如果是站在雷爵这边的，那神就不会死了，所以起码雷爵与她是彼此独立的。”

“黑兽与她有关，黑山与黑兽有关，她与雷爵无关，那雷爵便与黑兽和黑山无关。”

巫蝶被万篱的说法弄得有些糊涂，而且他也听不懂所谓的起源神和白因又是什么，只是想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消散了，所以也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这理由依旧有些牵强。

“如果非得加上其它的理由的话，我觉得，我似乎……经历过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某种改变，那件事情与黑山有关，但我就是想不起来，似乎它从未发生过。”

万篱说的其实是在无烬城外荒原上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历史改写，他的确是见到了古神零琉，而且也看见了隐藏在神眠海峡之下的海女，听见了她的名字。只不过后来一切被续写，那些事情便不算是发生过，记不住是自然，留下了印象反倒很是奇怪。

“不对，还是有漏洞，若黑山是原先杀死雷爵的神的遗存，那为什么没人来救他？”

万篱盘腿坐在床上，边强忍身上的痛楚边思考着巫蝶的疑惑，先前所说的东西大多都只是他依据过往的模糊记忆做出的推论，同原本的事实必然有不少出入。但从自那年登上辉夜家族的货船，见到南北战棋起直至现在，许多事情的真相正逐渐转为清晰。

只是实在有些嘲讽的是，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如今的万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在沙海里背剑默行的少年，那时候的他刚刚遇见月猴，还没得到任何神灵的青睐，还有些幼稚。

“或许那年的战争真的是毁灭性的两败俱伤吧，毕竟这个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关于起源神的信仰，至高月亮之下，不管人们如何为恶，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制裁他们。”

万篱想起脑海里那个如井般的世界，有些感慨，又突然觉得，或许此刻的月亮都是假的。

“但这些并不妨碍我将所有的灰火之轮融合为一，命运之前，有人选择依靠黑山获得独存的力量，但我觉得光是看着那座山并不能让我活下去，我更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我必须得变得更加强大，而且现在的我，比以往都更加急切，因为我要活下去，要看着这个世界。”

“不管谁获得了胜利，白王最后都会诞生，正如灰火之轮本就是一体的，与其等到时候自己的意识被雷爵的意志取代，还不如现在就先尝试下，看看能不能更好地活下去。”

巫蝶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欣喜有些骄傲。

或许曾经万篱杀了他，但现在，这个少年正做着他过去一直都想做的事情，那个雨夜里，他终于足够强大以至想要展目看看这个世界，而也就是那时候，他被这个世界看了一眼。

人与这个世界的神灵终于会站桥路的两端，平静对视，互不相让。

“不论如何，我都得提醒你，现在的你并不算是真实的人类，所以关于过去的那些情感也好回忆也好，说不定会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淡去，又或者，你最终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变成毫无情感的神灵雷爵。也许某天，你心血来潮想要守护的这个世界，会同你喜欢的那两个女孩的命运发生冲突，你会很痛苦，但你既然这么选择了，就必须得去承受，或者死去。”

“等你离开之后”，万篱点了点头，声音很是平静，“我或许会忘掉先前引以为傲的大多数咒文，变成十几年前那个刚刚踏入末流城的自己，不过放心，即使那样我也不会死的。”

“选择这样的道路，真到了最后的那刻，千年晨星消逝殆尽，你会寂寞吗？”

“先前的那些年，哈娜婆婆死后，我过得本来就很寂寞啊，会习惯的吧。”

床边的老人听着这话，脸上的褶子揉在一处，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身影逐渐黯淡。

万篱感受着那些逐渐汇合至一处的强大灵魂，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了些，他可以透过小窗极为清晰地看见外面的天空，身上的疼痛虽然依然存在着，却不及最开始那般让人难以忍受了。只是不管如何都觉得有些落寞，仿佛那便是未来寂寞到来前的征兆。

咒术师伸出手掌，刹那间便有一道咒文在空中缓慢凝结，细密线条所在之处便是那些阴影浮动游荡的地方，这是他在看见乌灵人使用咒术的手法之后悟出来的，只不过先前始终未能成功，但现在他有了雷爵意志留下的残片，在身体的控制能力上已经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意念所指，阴影在空中颤动了刹那便悄然消失，于是泛着朦朦光辉的咒文也随之散去。

万篱站起身，仍有些吃力，因为身体的恢复速度并没有加快，但他能够更加更加敏锐地感受外面的世界，包括空气中已经消散了大半的药味和血腥气息、乃至走廊上的脚步声。

死信者的能力正在同雷爵灵魂留下的残片融合至一处，鹰界不复存在，但他能够看的更远、听得更清楚，能够感知到更加细微的东西。甚至，似乎还能够隐隐理解事物本身所指向的古陆语文字，对咒术本身的操控也变得更加稳定而迅速，便像是真正的神灵般。

他想起了幻境中身处冰原的自己，对于南北战棋的深意又有了更多的领悟。

对于雷爵的灵魂来说，只有千年晨星才是食粮，但对于现在同时身为死信者的万篱来说，世间所有死去的生命都是力量的源泉。通过汲取灵魂，他可以修复身体的损伤，可以运转咒文增强力量，如果真的死了一座城的人，他甚至能够跨越短暂的时间回到过去。

只要是咒术能够做到的，便是他的能力范围。

然而先前巫蝶所说的也是事实，他能感知到自己脑海中关于过往的记忆正在逐渐变得模糊，很多发生过的事情倒还好，只是那些咒文的细节，原本一直都是直接从巫蝶的记忆中调用的，如今怕是到了第二天清晨便会忘记大半，到时候只是空有力量，而无法施展出来。

他推开房门，沿着昏暗的长廊向大厅方向走去，他记得那里有黑鬼的书架。

颜钰大概还在那些孩子所处的房间里，万篱看见了乱犬，后者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加之先前并不十分了解万篱的伤势，所以见他出来也并不怎么意外。两人在桌旁随意聊了几句，先是提到小羡，然后便是黑鬼存放笔记和纸张的地方。

万篱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乌凉城看见的事情，找到了纸张之后便开始细致记录自己脑海里的咒文图案，只希望在大多数咒文被彻底遗忘之前，能够记下来大部分。

时间转眼便是几天，其间奈奈来过几次，颜钰也替他换过药，楼堡里的生活依旧安静。但在海祝城里，混乱的风暴愈演愈烈，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新旧贵族在街巷间的混战时有发生，短短几天之内，各个贵族便把自己积攒了数年的底牌全亮了出来。

由私人咒术师培养出的杀手开始四处游荡，负责城中各种事务的官员也分为好几派，山巅的王宫里已经数日没有了集会，王室的精锐军队被人借着搜寻城主的名义派出城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城中黑市在许多事件中都有露头，似乎也是蠢蠢欲动了。

但这些事情万篱不知道，奈奈不知道，颜钰也不知道。

万篱最终还是留下了百来个咒术，顺带着推演出了部分不太完整的咒文图案，记录笔记之余，他开始教两个女孩和乱犬如何使用古陆语咒术，颜钰那边的剑术指导也逐渐步入正轨。毕竟，咒术师不相信伊光袭受了那种伤还能够活下来，所以只是等待着新王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