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俊的生长环境和背景和许欣完全不同，这种完全不同的差异使得祝俊获得许欣爱情之后，深感幸运和感受到双倍的幸福。

“你知道么，我和乔侨、猴子小时生活一个小区，和猴子住同一个楼，都住在棉纺大大院。我爸和乔侨的爸都长过兵，退伍后都分到棉纺厂。我爸年长，很晚才有了我，退伍后我爸进了车间，乔侨他爸进了保卫科，后来乔侨老爸做了保卫科长，我爸成了劳模。猴子他爸是电工，小区谁家电路坏了装修房子排电线都会找他。我们三家经常往来，逢年过节轮流在各家喝酒。

“我们三个孩子打小就认识，幼儿园一个小班，三张小床一定要拼一起，否则就会闹得鸡飞狗跳。我年龄最大，猴子最皮，乔侨最爱哭。小班上有一个比我们大一岁的小男孩叫赖胖，长得比我们高一个头，是个小霸王，经常抢别的小朋友分的糖果水果，乔侨被抢了就哭，猴子也不敢吭声，我看不过就和赖胖打，打不过赖胖，那小子实在太壮了，轻易能把我推个屁蹲。我不服输，一次又一次打，一次又一次打输。幼儿园看小班的就两个老阿姨，只管把孩子喂饱哄睡，别的基本都不管，打架要受惩罚，我经常被在墙边罚站。”

“好可怜，我们幼儿园就挺好，没记得有打过架的事。”许欣说。

“幼儿园和幼儿园不一样，我们是厂办幼儿园，奉行的是弱者强食法则。”祝俊说。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一直和皮胖打，一直打不过，真到有一天，猴子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上来帮忙，跟着乔侨也上来帮忙，第一次我们打赢了，把东西抢了回来，赖胖坐在地上大哭。那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墙跟，站墙根的时候一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起偷偷地笑。从那一天起，凡是打架我们三个人都一起上，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再也没有人能打过我们了。”

“我知道，你们在初中还成立了‘三J兄弟盟’对不对？”许欣问。

“没错，三J就是剑客、君子和贱人的意思。”祝俊说。

“猴子为什么叫贱人呢？”

“猴子说人至贱至无敌，你就别提这个组织了好不好？”

“呵呵，一度我都想加入这个组织的外围呢。你接着说。”

“到了小学，我爸调动工作到钢厂，我家搬去了钢家大院。不久乔侨老爸辞职成立了一家公司，承包了棉纺厂后勤，在外面买了房子也搬走了。再后来，乔侨家就越来越富，但这点没有影响我们，我们依然是最好的哥们儿，只不过三家一起聚会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乔侨老爸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成了省城的首富，我爸一点不眼红，也不羡慕，只是说老侨这人脑子活，但是那条路他走不来。我爸打心眼里羡慕的是另一种人。”

“什么人啊？”

“读书人。我爸文化水平不高，小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只念完初中，所以他非常羡慕读书有学问的人，觉得那才是上等人——如果他心目里人分等级的话。其实我爸做到全国劳模已经是很高的荣誉了，无论在棉纺厂还是在钢厂，都是业务顶呱呱的大拿，但是有几件事深深刺激了他。”

“什么事？”

“钢厂里面有好几个食堂，一次我爸的工友生病了，就想吃熘肉段，这道菜只有小白楼食堂里才有，我爸就去小白楼打饭。小白楼食堂开在一栋小白楼内，厂里人都叫它领导食堂，日常里，只有中层以上领导才能进小白楼吃饭，二楼三楼还有包房和娱乐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规矩一直这么做的，工人们从来不进去。小白楼食堂伙食好，给得多，价格还特别低。我爸那天进小白楼给工友打菜，因为是劳模，熟悉的领导见了还点头招呼，但有一个新来什么处长，不认识我爸，看我爸穿着工服进来，在他前面买饭，脸色就很不好看。我爸打了两份熘肉段，那个人就说得很难听，说什么猫三狗四的人都进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要打两份，真是占便宜没够。我爸忍住了，没和他吵架，回来把熘肉段带给工友，找了工友里笔杆子最好的，给厂里大领导写了一封信，署上自己的名字，内容就是取消领导食堂，或者领导食堂普通工人一样能进。”

“大领导怎么回复？”

“没有回复，全当没有看到。我爸就自己又写了一遍信，领导还是装聋作哑。我爸直接找大领导，说了自己的意见。大领导推进给二领导去办，二领导推给分管领导去办，分管领导说要研究研究，总之拖着呗，小白楼食堂反而在门口设了保安。”

“你爸就这样算了？”

“哪能呢，后来有一天中央部里领导下来视察，市里大领导陪着，厂里领导更是点头哈腰跑前跑后，在车间专门安排了我爸被接见，部领导和全国劳模握手照相，问我爸工作生活的情况，我爸就说：‘不知道厂里的小白楼食堂，他能不能进？工人们能不能进？’部领导问小白楼食堂怎么回事，我爸就如实说了，部领导很生气地说：‘这就是腐败！’一边的厂领导脸全吓白了。”

“哈哈哈，活该！”

“小白楼问题很快解决了，二三楼关闭，一楼改普通食堂，人人都能进。部领导还让我爸继续监督，有什么新情况直接向他反映。”

“这还差不多。”

“工人们多了一个食堂，但我爸基本上把厂领导都得罪了，领导面上不说反而对我爸更客气，过了不久把爸调到工会，说是工作需要，等于把我爸隔离闲挂起来。我爸离开了熟悉的车间，工作清闲了，但精神郁闷了，加上这两年钢厂效益越来越不好，我爸说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

“工厂能不能办好，领导很关键。”

“靠领导，不如靠制度，嘿，这个太复杂了，一时说不清。还有一件事情，对我爸刺激更大。有一天，我爸经过技术处门口，刚好听到里面提到他的名字，就站住听了几句。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谁把祝XX调到工会的？搞得一层楼里的人都不敢打牌睡觉了，这不是给大家找个尊门神么？’另一个人说‘那个老祝就是个傻X，什么劳模，就是大老粗一个，屁事不懂！’咣铛一声，我爸怀里抱着的厂牌全落在地上，里面的人全是他很尊重的工程师、高级技术员啊，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看他！里面的人也全呆住了。

“我爸回来病了一场，工友去看他，我爸自言自语‘现在不是工人当家作主么，不是劳动最光荣么？’没有人回答他。出院后一天晚上，我爸把我叫过去，对我说：‘你爸没学问，辛苦一辈子到老还是让人看不起。你要好好读书，读大学，做高级知识分子，给我长脸，也让老祝家出个人才！’望着我爸苍老要强的脸，我哭了，我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考上好大学，做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手机的另一端，许欣早已不知不觉脸上流满了泪水。